編者按：2025年5月21日，本版刊發(fā)學者符杰祥的文章《作家手稿是解密文學發(fā)生的鑰匙》，引起學界和讀者關注。手稿，是對作家創(chuàng)作過程的記錄與見證，密布其間的墨痕洇出了作家思考的軌跡和心靈的顫動。見字如晤！從一張張泛黃、褶皺的紙頁上，可以管窺老一輩作家為文治學的別樣風范，洞見一個時代文學發(fā)展的光輝圖景。本版將繼續(xù)與讀者一起品味作家手稿獨特的魅力。

“手稿”一詞的關鍵語素在“稿”，即草稿?！案濉弊直玖x為植物的莖稈。《說文解字》將其釋為“稈也，從禾高聲”。徐鍇《說文解字系傳》說：“稾，今人言稾草，謂書之不謹，若禾稾之亂然。又文章之未修治也?！睆暮谭X到著作草稾的轉義過程就很清楚了。

常見中文辭書里的“手稿”釋義，一般強調為親手寫成的底稿或原稿。中國古代文獻載體復雜，從甲骨到簡牘、刻石、帛書直到紙書，都是手工刻寫產生，統(tǒng)稱為“寫本”。其中最接近“手稿”概念的是帛書和紙書，又尤以紙書存世為多。今天視為珍貴“法帖”的西晉陸機《平復帖》、東晉王珣《伯遠帖》等都是傳世紙書，且都是內容作者親自書寫，是典型的“手稿”。也有一些寫本，屬于“抄本”，無論是內容作者的自抄，還是他人抄錄，都是“手寫”但不屬于草稿、底稿、原稿等典型手稿形態(tài)，只能說帶有手稿的某些性質，可以看作廣義的手稿。

中國的手稿研究是從中國現(xiàn)代文學領域產生的。直到20世紀30年代，“手稿”概念還沒有流行。魯迅手稿的大量刊印，在催生現(xiàn)代手稿研究方面有著重要影響。從1960年到1973年，文物出版社先后影印《魯迅手稿選集》四編，其后各種系列、規(guī)模不一的魯迅手稿影印持續(xù)推出，直到2021年78卷《魯迅手稿全集》出版，可以說現(xiàn)代手稿出版迎來了一個高潮?！遏斞甘指暹x集》第一編的“出版說明”，明確交代編輯出版手稿的目的在于滿足讀者“了解魯迅是怎樣創(chuàng)作和修改文稿的，以便從中得到教益”，這也影響了初期手稿研究的主要方向，即從作家手稿修改中歸納寫作的經驗，實際上就是一種“文本生成學”的考察。近年以來，中國的作家手稿研究逐漸有多元化趨勢，主要集中在文學意義考察、文獻意義探索和歷史意義發(fā)掘上。

作家手稿的史料價值、語料價值和藝術價值

作家手稿之所以值得研究，是因為手稿文獻具備多重學術價值，其中以史料、語料和藝術價值為重。

基于新手稿的發(fā)掘、整理、出版，文學史地圖不斷完善。其中有些在出版后被證實是具有重要文學史價值的作品。這些從未發(fā)表過的文學作品，在發(fā)表之前僅以手稿形態(tài)存在。比如，老舍《四世同堂》的寫作過程復雜，其中有的內容寫于美國，中文發(fā)表本缺少最后13章，后來手稿丟失，小說長期未成“全璧”。1981年翻譯家馬小彌模仿老舍文筆，據(jù)英文版將所缺13章回譯為中文，補全了殘缺的故事。出版家趙武平在美國高校有關檔案中找到《四世同堂》英文全稿，據(jù)以將未曾發(fā)表過的章節(jié)回譯，進一步逼近小說原貌。2019年上海圖書館展出茅盾譯稿《珍雅兒》即《簡·愛》，同樣引起學術界的興趣。這些發(fā)現(xiàn)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史形成重要補充，對一般文學史和翻譯史也都有增益性貢獻。

校勘與批評意義也是手稿史料價值的一部分。手稿是作品的祖本，無論是初稿、改稿還是謄稿，對于發(fā)表本都有?？?、參照意義。有些作品刊發(fā)時出現(xiàn)誤植，其后長期流傳，只有對照手稿才能正本清源。汪曾祺的《侯銀匠》提及侯菊出嫁，到婆婆家掌管做飯，眾口難調，“老大愛吃硬飯，老二愛吃軟飯，公婆愛吃燜飯”，這是初刊本的樣子。《汪曾祺全集》編委李建新感到可疑，查手稿方發(fā)現(xiàn)“燜飯”實為“爛飯”。這樣的例子在編輯工作中經常出現(xiàn)。

作家手稿用于文學批評，主要表現(xiàn)在對照手稿可以得出對作品新的認知。作家手稿是寫作過程的縮影，所挾帶的信息遠遠多于發(fā)表本。以作家手稿為參照，有助于研究者回到現(xiàn)場、還原生成過程，從而加深對文本的理解。至于日記、書信等非創(chuàng)作類手稿和手跡，可以提供關于作家的交游行跡、文學史事件的真相細節(jié)等信息，在近年的學術研究中屢見不鮮。

手稿的語料價值，表現(xiàn)在手稿相對于印刷本，是一個形態(tài)獨特的語料庫，忠實地記載著特定時期、特定環(huán)境下特定作者的“言語”狀態(tài)，從而折射出一般語用狀況。

大型手稿或同一作者的系列手稿，書寫過程歷時久，形態(tài)漸變，連貫起來則蘊含著語言的歷史變遷。以筆者主持的《舒新城日記》手稿整理工程為例，全部書稿400萬字，內容涉及他從1909年發(fā)蒙讀書到1960年辭世前不久，時間綿延五十多年。舒新城作為知識廣博的教育家、出版家、辭書家、散文家，小學根底深厚，其日記不僅內容豐富，而且不同時期的字體字形、詞匯、句法、行款格式、篇章體制等諸多方面都有不同形貌，不啻是一部形象的斷代語言發(fā)展史和龐大的語料庫，對于研究20世紀漢語發(fā)展頗有意義。

如用字方面，通假、異體、俗體、簡體字等在日記中都有涉及。詞匯方面，大量詞語是把原先分立、后來合并的繁簡體單音節(jié)字結合成雙音節(jié)詞，今日讀者很難理解，按照新的用字規(guī)范也不再存在，但它們反映出現(xiàn)代漢語詞匯構成的復雜歷史情況。日記的語體經歷文言、淺近文言、白話、口語的漸變，他數(shù)十年堅持日記功課，文字能力超群，記事詳明，描摹盡相，邏輯嚴密，用詞精準。更難得的是下筆成章、文不加點，他的《蜀游心影》《漫游日記》《故鄉(xiāng)》等散文、游記、書信著作即多從日記中摘出，稍加整理即可發(fā)表和出版，因此日記是文章學、寫作學的范例?？梢哉f，整部日記手稿在字詞、行款、闕失、錯簡、筆誤等方面的復雜情形，足以支撐一部“手稿學概論”的各類用例。對此類語料價值明顯的手稿，整理工作需要確立一些特殊工作規(guī)范，以忠實反映手稿本來面目、最大限度保存歷史語料。

傳統(tǒng)中國文人，書學是童子功，作家學者中不善書者很少，他們的手稿都可以當藝術品看。“五四”時期的大部分作家，受過良好的傳統(tǒng)教育，保持較高的書寫水準。魯迅、郭沫若、茅盾、老舍是公認的書家，不但有根底、有來歷，用筆結體符合美學規(guī)律，而且創(chuàng)造了獨特的書風。他們的手稿精美，可以說是在致力于內容文本創(chuàng)造的過程中，不經意間產生了美的形式文本。他們的手稿證明，對于讀書人來說，學養(yǎng)實在是太重要了。新時期成長起來的作家多數(shù)不能握毛筆，即硬筆字亦殊無足觀。晚近以來，由于電子化寫作的普及，真正意義上的作家手稿瀕于消失，只有賈平凹、莫言等少數(shù)作家相對善書，或尚有書寫興致，精美手稿更是難得一見，這是很遺憾的事情。

從文學研究目標出發(fā)，針對作家手稿藝術性的考察，主要用力方向在于尋求二者之間的統(tǒng)一性，書寫美學的特征能夠為文學美學批評提供旁證。這方面的考察，在當前的作家手稿研究中仍然是薄弱點，需要文學和書法學乃至心理學、筆跡學等多學科協(xié)同努力，不斷提高研究水平。

不斷完善作家手稿的理論體系和話語體系

近年來古典文學領域中的寫本研究和新文學領域中的作家手稿研究都有顯著的進步。就后者而言，罕見手稿被不斷發(fā)現(xiàn)，展覽、拍賣、刊印持續(xù)火爆，手稿學會議密集，中外學術交流日益密切，“中國手稿學”開始自己的理論探索，逐漸形成手稿闡釋的一些范式，但在理論創(chuàng)新和研究深度上仍然存在不斷完善的空間，需要在總體上加強研究體系的構建。

比如，當前亟待加強重要手稿的整理工作。還原是闡釋的基礎，很多手稿文獻不經整理，就永遠是沉睡的寶庫，一般讀者不能通讀利用，也就難以進入研究視野、發(fā)揮學術價值。隨著存量手稿不斷發(fā)掘、刊印，這一工作的體量龐大，有些項目對于文史研究極具意義，需要及時出版整理本，但難度極高。如晚近出版的《趙元任日記》，卷帙浩繁，又涉及多種語言，很難被辨識。還有些高難度項目雖然已經出版整理本，但仍然存在不少問題，需要吸收學界在使用中的意見，不斷優(yōu)化，使之成為可靠、可信的學術資料。有些作家手稿釋讀主觀隨意、以訛傳訛，應該引起重視。這些都對作家手稿整理提出迫切要求。

另外，學術界有必要與文博機構、民間集藏界、出版界等通力合作，加強作家手稿的發(fā)掘、鑒定和保護，打擊贗品，倡導手稿復制，促進珍貴的作家手稿以合適方式進入學術視野。在各方力量的相互協(xié)作下，有必要及時編制文學手稿聯(lián)合目錄，對重要作家手稿建立著錄全面、信息準確、格式標準的檔案。同時借鑒國外手稿數(shù)據(jù)化的先進經驗，協(xié)同推進手稿數(shù)據(jù)庫建設，使作家手稿這一珍貴文化資源更便捷地走進公共視野，從而助力弘揚敬惜字紙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培育手稿文化。當前，人工智能在手稿研究中有很大的潛力空間。在技術迅猛發(fā)展的今天，探索人工智能輔助手稿的釋讀、整理、鑒定和對比研究，也是一個緊迫的課題。

漢語文化擁有獨特的文字資源和悠久的書寫傳統(tǒng)，作家手稿存量可觀，這是中華文化的一項寶貴遺產，需要認真守護，并且發(fā)揚光大。在上述各方努力的基礎上進行理論闡釋，不斷構建和完善作家手稿的理論體系和話語體系，最終形成富有特色的“中國手稿學”，是可以期待的。

（作者：徐強，系東北師范大學新文學手稿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