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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密喇嘛

來源:劉建東   時間 : 2018-0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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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guī)煾雕T莖衣三十歲。
我依然記得當時她風姿綽約的樣子。她站在太陽地里,背后是車間的操作間,斑駁的墻上還寫著“備戰(zhàn)大檢修”的大字標語。太陽就鑲在她身后的房頂上。她微笑著,露在外面的黑色長發(fā)被微風吹拂著,頭頂紅色的安全帽干凈明亮得能照出人的影子。我踏進院子的那一刻就想嘔吐,顯然不是因為七月耀眼的陽光,而是處處存在的混合著汽油、機油、鐵銹的味道,角落里那些廢棄的鉚釘、螺絲、法蘭、閥門、換熱器更助長了味道的擴散。那是個孤獨的歡迎儀式,我只是在她伸出的綿軟的手心里,找到了一絲安慰。我不知道,跟著一個女師傅,是福還是禍。
剛剛從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我,迎來了最失意的一個夏天。本來分配我來廠里是到子弟中學做語文教師的,但不幸降臨,就在我來之前的半個月,學校停辦了。我只好被臨時改派到了檢修車間。那個夏天,我的命運就像是風雨中的小船。
勞動人事處的楊干事在把我分配到檢修車間時特別安慰我說:“按說應該把你留在政工部門,可是宣傳部、黨委,都人滿為患,你還是到車間鍛煉鍛煉,對你的成長也有好處。你師傅是個頂呱呱的技術能手。她是全廠最好的班長。她在上廠技校時就參加過市里的技能大賽,拿過第一名。她一定會對你好的。”
我剛剛和車間主任王鐵漢分手,他把我從勞動人事處領回來,一路上都陰沉著臉,我明顯感覺到他對我的排斥,從辦公大樓到車間的路上,坐在電瓶車里的主任只說了一句話,而那句話讓我在工作生涯的起始點郁悶而無奈,對自己辛苦學來的知識徹底失去了信心。他說:“不是我想要你,而是你師傅。我磨不過她。”
“老王怎么沒跟你一起回來?”師傅問我,她看我不明白,又補了一句,“就是王主任。”
“他去材料處了。”我愁眉苦臉地說。我回頭看了看,主任和他乘坐的電瓶車早就沒影了,可我還是覺得主任那張黑臉就跟在我的身后。
其他人都去干活了,院子里就我們倆。她把我領到車間里,把安全帽放在桌子上,坐到一張?zhí)贄l椅子上,指了指那張長條凳。坐下來后我還是沒有正眼看她,她和我印象里的女工不一樣。
“是我把你要來的。勞動人事處的楊姐天天和我坐一個班車,她說起你來很是犯愁,不知道該把你分到哪里。你成了他 們的難題,你不知道吧?我說,我這里缺人手呀,讓你來這里。你是不是覺得來車間里委屈了你?”她絲毫不掩飾我地位的尷尬。
我急忙站起來,“沒有。沒有。”
“那你知道我為什么非纏著主任把你要來嗎?”師傅眼睛在火紅色的安全帽的映襯下,黑得那么徹底和純粹。
“不知道。”我有些局促不安。
師傅笑了笑,她笑的時候,嘴角有兩個小小的酒窩,“我也是有自己的私心。我聽說你是中文系畢業(yè)的就動了心。上大學,學中文,那可是我從小的夢想。你別看我現(xiàn)在天天和那些裝置、設備打交道,我小時候可是語文課代表,我喜歡看書,喜歡寫作文,我的作文是我們班的范文呢。”
“上小學中學時我最不喜歡的一門課就是作文課??墒俏覅s上了中文系,真是造化弄人。”我愁眉苦臉地說,“就如同現(xiàn)在一樣,我沒想來檢修車間,卻來了。”
“直到現(xiàn)在,我都羨慕那些能寫寫畫域的人,連廠里在廠報上發(fā)表文章的通訊員,我都羨慕。你來正好,你一邊學習鉚工技術,一邊可以當我們的通訊員。”此時,她已經(jīng)摘下了安全帽,頭發(fā)卷卷曲曲地垂落到肩上。
我小聲嘀咕道:“我可不是來當通訊損的。”
“那你想干什么?”
“寫小說。”我的話一出口就有點后悔,我擔心會不會給未來的師傅留下一個不務正業(yè)的印象。
師傅笑了,“那正好啊。這里有那么多的人物、素材,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故事。每天發(fā)生那么多的事情,等著你去挖掘呢。這可是個生活的寶藏啊。毛主席不都號召要深人生活嗎?你就當是深入生活吧。”
我權當這是師傅的安慰,心情仍然無法興奮起來,倒是師傅隨后的一句話讓我郁悶的心舒展了許多,她說:“我特別喜歡看小說,現(xiàn)在每月都買《小說月報》,你哪天把你的小說讓我欣賞一下唄。”這句普普通通的話,在以后的二十多年時間里,都是我寫作的動力和座右銘。
我像是得到了大赦一樣長舒了一口氣,從她的表情中看到的是真誠的期待,我急忙說:“一定,一定,請師傅多批評指正。”
“以后別這樣酸溜溜的,跟工人階級以后少說這種酸文人的話,要不你在車間待不住的。”
小說,是我意想不到的一個開始,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它竟然成了我和師傅之間一條緊密相連的紐帶,直到如今。
我成了馮莖衣的第八個正式徒弟。工種是鉚工,我特意在字典里查了這兩個字,卻沒有查到,只是一個“鉚接”的條目里這樣寫道:連接金屬板或其他器件的一種方法,把要連接的器件打眼,用鉚釘穿在一起,在沒有帽的一端打出一個帽,使器件固定在一起。事實證明,不管我怎么從理論的高度去接受這個工種,在以后的實踐中這些字眼都是蒼白的。
第一天,師傅把我領到了一聯(lián)合車間,登上催化塔,塔有三十多米高,站在上面,整個廠區(qū)一覽無余,大大小小的裝置塔、設備、密密麻麻的管線盡收眼底,環(huán)視這些的師傅的眼神里充滿了自豪和驕傲,她說:“你看到?jīng)]有,這就是一個巨大的叢林,成功的機會多,也隱藏著重重的危險。這些裝置、設備、管線,以及它們上面的每一個螺絲、法蘭、墊片、襯里,甚至是管線中的每一滴油,都是這個叢林中的一分子,它們就像是獅子、老虎、大象、猴子、蛇,等等。如果它們其中的任何一位不高興了,鬧別扭了,使小性了,炸窩了,這塊叢林就不太平了。而我們就像是獵人,我們不殺戮,我們只是給它們一個小小的警告。”
我第一次才驚奇地感覺到,我眼前的女師傅是不同凡響的,“師傅,你的想象力太奇特了。”
師傅搖搖頭,“這和想象力無關。我天天和它們打交道,我知道每臺設備的脾氣秉性。”
正式上班的第三天,師傅把五十塊錢塞到我手里,對我說:“你得擺謝師宴。你剛來,還沒有工資,算我借你的。”
酒桌上的師傅豪氣沖天,這讓我一個不勝酒力的小伙子羞愧無比,師傅批評我說:“你怎么能不會喝酒呢?不會喝酒怎么行呢?”令人稱奇的是,師傅劃拳的本事奇高,她教了我半天,我也沒有領會其中的奧妙。她干脆拋開我,和張維山、小曹幾個徒弟劃拳喝酒,她的劃拳聲在屋子里回蕩著,在我已經(jīng)恍惚的意識里格外響亮。
在他們不管不顧地拼酒期間,我看到有一個中年男人推開我們包間的門,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猶豫片刻又退了出去。之后師傅包里的BP機就一直響個不停,師傅說:“煩死了煩死了。還讓不讓人喝個痛快。”到底她還是從包里拿出了尋呼機,看了看,然后推開椅子說:“煩死了。我出去一下?;貋碓俑銈儙讉€小子算賬。”她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包間。
過了大約十幾分鐘還不見師傅回來,張維山對我說:“你去叫師傅回來喝酒。她就在隔壁房間里。我去洗手間時看到了。”
我沒有質(zhì)疑張維山為什么不去而非要我去。我不假思索地站起來,跨出房門時,我聽到了身后張維山不懷好意的笑聲。
果然不出所料,他們在隔壁的房間里,只有兩個人,那個中年男人抓著師傅的胳膊,他們正在激烈地爭吵著什么,這就是我推開房門看到的一切。我發(fā)誓我是被張維山誤導著闖入的,因為那個中年男人對于我的莽撞非常憤怒,他大喝了一聲:“出去。”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到師傅說:“是我讓他來的,這是我新收的徒弟,大學生,學中文的,會寫小說。你看書嗎?你不看的。跟你說也是白說。”
中年男人穿著西服,臉上的表情焦躁不安,他對小說和對我,根本沒有什么興趣,只是草草看了我一眼喊道:“你想找死呀!還不出去。”
“別走。你坐下。”師傅看著我,堅定地說。
在初出茅廬的我眼里,師傅是最大的官,所以我聽從她的話,坐在圓桌的另一邊,盯著那個男人,眼里沒有絲毫的恐懼。如果當時我沒有喝酒,如果當時我知道他就是廠里管銷售的副總工程師王同信,我無畏的目光早就跑到九霄云外了。有長達五分鐘的時間,我們就那樣僵持著,我借著酒膽,也沒有感到有什么尷尬,而他們兩人,彼此盯視著對方,因為我的打擾,他們的談話無法繼續(xù)下去了。最后,男人堅持不住了,他喪氣地說:“不管怎樣,我答應你的,我決不食言,我希望你也是。”
師傅搶白說:“我沒有答應誰任何事,我從不承諾。”
男人松開她的胳膊,氣呼呼地向外走,走到我身邊時,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我站起來關心地問師傅:“師傅你沒事吧?”
“有什么事?”師傅毫不在乎地說,“走,喝酒去,不醉不歸。”
那天晚上,師傅真的醉了,我把師傅攙回了生活區(qū)的家,這個家她不常住,平常她都會回二十公里之外市區(qū)的家。家里簡潔而明凈,從陽臺上能看到遠處燃燒著的火炬。這讓我想到她的安全帽。師傅頭上的火紅色的安全帽永遠是全廠最新的,仿佛剛剛從倉庫里拿出來一樣。這是她的招牌。我把師傅放到床上,剛要轉(zhuǎn)身離去,手突然被師傅拽住了,她惺忪的眼里布滿了憂傷,她問我:“你說,我是個壞女人嗎?”
師傅的話問得莫名其妙,也只是在以后的時間中我才慢慢地體會她這句話的深意,此時此刻,我被她問得張口結(jié)舌,不知如何回答,好在,喝醉了的師傅并不需要一個答案來滿足自己的憂傷,她很快就松開我的手,落入了軟軟的床上。
而那個夜晚的憂傷,師傅眼中的憂傷,卻深深地銘刻在我的心里,因為,在那之后幾年的時間里,我很少從她的眼睛里找到那直抵內(nèi)心的憂傷了。而她所有的生活,幾乎被一個詞所籠罩:放蕩。
我父親就是個工人,所以在得知我得從學徒干起時,他沒有過多的埋怨,而是傳授了我許多做徒弟必須要有的基本素質(zhì),比如早晨上班前給師傅泡好茶水。我從生活區(qū)的小賣部里買了一小袋茉莉花茶,第二天起了個大早第一個來到車間,到茶爐室打了開水。有一張四方桌是師傅獨有的,黑褐色,核桃木的。它坐落在車間的一角,桌明幾凈,符合師傅的風格。桌子上擺著一個魚缸,里面養(yǎng)著幾條鳳尾。鳳尾魚比我更早地送走了夜晚,它們在小小的魚缸里追逐得正歡。桌子上還有一個瓷杯子,上面畫著仕女的圖案,很雅致。我猜想這就是師傅的喝水杯吧。我計算著師傅到的時間,她乘坐的班車從市區(qū)到廠區(qū)大概四十五分鐘,從廠門口走到車間需要十分鐘,這樣算下來,她到達車間的時間基本是固定的,八點半。我提前五分鐘泡好了茶,不住地向車間外張望。終于看到了師傅,她穿著淡藍色的連衣裙,那種明亮的藍色在色調(diào)單一的院子里很輕盈很顯眼,像是緩緩飛過的燕子。換好了工作服,她坐到了桌子前的藤椅上,先看了看魚缸里的魚,我急忙把泡好的茶遞到她手里。她接過來,看了看,撲哧一聲笑了,她說:“我不喝茶,只喝茉莉花。而且,這也不是我的喝水杯,它不過是給魚缸添水用的。”她停頓了一下,“這樣吧,你單身,也沒什么事。你以后就替我打理一下我家里的茉莉花,收集新鮮的茉莉花朵吧。我天天回市區(qū),沒有時間照料,那些茉莉花都蔫頭耷腦的。”師傅給了我她生活區(qū)家里的鑰匙,我時常會給她的茉莉花們澆水施肥,她的陽臺就是一個花房,只種植一種花,在我的精心照料下,那些茉莉心情大好,分外賣力地開花。
師傅對我的手藝大加贊賞,“茉莉花很難伺候,看來你用了心了。如果你在鉚工上多下些功夫那就更好了,唉,算了,我看你當我的徒弟也不會久,你的心不在這里。對了,你不是讓我看你的小說嗎?”
我仍然有些拿不定主意,“我還以為師傅說笑呢。師傅要真的喜歡,我明天就給你拿來。”
師傅認真地說:“怎么是說笑呢。我是真喜歡看小說,《牛虻》、《青春之歌》、《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中學就看了。我同情冬妮婭,她有對自己未來命運的選擇的權力。為什么非得要走保爾那樣的路呢。我上初中時,我的中學語文老師,喜歡名著,他家里的柜子里全是這些。有一天,他把我領到他家里,讓我參觀他家的藏書,我一下子就喜歡上文學了。”
師傅說起了她看過不久的《綠化樹》,她說她也不喜歡這個小說中的女主人公馬纓花,她覺得這個女人是作家憑空想象出來的,她說,你們作家把女人寫得像是掛在樹上的桃子,而不是腳踏在地上的人。“想象,真是個害人的東西呀!”她的觀點真讓我吃驚。
師傅主動要看我的小說,這比教我鉚工的手藝還讓我興奮,第二天便把已經(jīng)完稿的中篇小說《情感的刀鋒》交給她了。當她接過那摞用三百字的稿紙抄寫的小說稿子時,我覺得比把它投給《人民文學》還神圣。
一天一夜,我都忐忑不安。第二天一上班,師傅顧不上喝一口我泡好的茉莉花水,便把我叫到面前,對我說:“你這篇小說不好。”
我對于這個中篇信心十足,正準備把它寄給《人民文學》,沒想到遭到了師傅的無情打擊,我反駁她說:“為什么不好呢?”
“這么說吧,你里面寫的女人不真實。你看看你師傅我。”她盯著我。
我茫然不解地看看她,眼睛,頭發(fā),安全帽,沒有看出任何的不同。
師傅淡然一笑,“像我,才是女人,知道嗎?女人就應該享受到做女人的一切,愛,被愛。”
雖說我已經(jīng)上班一個多月了,可是對于師傅,對于一個女人的真實生活,我是一無所知。就是那天,我告訴師傅,我把我的宏大的計劃透露給她,我說正在著手寫一個現(xiàn)代家庭的長篇小說,女人是主角,她們在愛與被愛的旋渦中徘徊和掙扎。
師傅未等我說完,便打斷了我的興頭,突然問我:“你談過戀愛嗎?”
我張口結(jié)舌,很奇怪她怎么會問這樣的問題,“我,我,沒有。”
“那你了解女人嗎?”
“我,我可以憑我的想象。”
師傅大笑著說:“你們聽聽,他說女人可以憑想象得出來。女人是什么,連我自己都摸不清,憑你多上了幾年大學?鬼才相信。”
一個一心想要寫作的我,是檢修車間的另類。我受到了工友們的嗤笑,整整一天,我都因此而落落寡合,師傅的懷疑動搖了我對自己能力的自信。但奚落顯然不是師傅的目的,那天下班時她的一句話才讓我釋然,“我晚上要去跳舞。你跟我去吧,你應該到女人們活動的第一現(xiàn)場去感受一下,見識一下女人的生活。那樣你才能寫好女人。”
師傅,她突然向我打開的生活,那些陌生而新奇的生活,那些色彩絢麗、愛恨交織的生活,令我有些猝不及防。
舞廳。那是我?guī)煾党浞质┱顾索攘Φ牡胤健R恢芤淮蔚奈钑才旁谥苣?,廠工會的多功能廳。周六的夜晚是師傅雷打不動的固定節(jié)日,那晚,她會成為一個舞廳皇后。早就聽小曹說過師傅在舞場上的風采,而一旦見到,我才真正領略到什么詞叫作曼妙。其實,我是舞廳中的多余者,我尾隨師傅進入舞廳,像是一個毫無自信的密探。師傅一進入舞廳仿佛就踏人了自由的天地,像是魚兒入了大海。而我完全失去了主張,張皇失措,不知道自己應該干什么,感覺到所有人都在用探詢的目光看我。我突然想起師傅的囑咐,急忙找到一個靠邊的椅子坐下。整整一晚上,我都如坐針氈。而這樣的情形,持續(xù)了將近有半年,他們都說,舞會上的我是個落入湖中的兔子。
我并沒有在乎他們強加于我的角色,保鏢,跟班,或者什么湖中的兔子。我只是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第一次踏入舞會的慌亂感覺,我坐在角落里,在昏暗的光線中,目光追蹤著師傅的身影,她的舞伴時常在變換,這讓我無法辨認那些舞伴的樣子。一個男人,中年男人,大概五十歲的年齡,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身份,他是王總,大權在握的副總工程師。讓我欣慰的是,他和我一樣落寞。與我的緊張不同,他有些心神不寧,他儼然沒有了平時坐在主席臺上的淡定自如,他看到了我,然后坐到了我的旁邊,我叫了他一聲“王總”,他沒有回答,眼神落在舞池之中。舞曲交換期間,他試圖想約師傅。但是師傅沒有答應,她硬生生地把我拉起來,步人了跳舞的人流中。我覺得我的身體像是被捆綁起來一樣,我說:“師傅,我不會。”師傅在我耳邊輕聲說:“別說話。不會跳,還不會裝呀。”那尷尬的時刻我真希望早點結(jié)束。我?guī)缀跏潜粠煾低现谔???上攵枨€沒有結(jié)束,師傅便大汗淋漓了,她又拖著我來到了工會舞廳外,沖著滿是星光的夜空長出了一口氣。師傅沒有怪罪我,這讓我心安許多。更多的時候,不識相的男人不會出現(xiàn),他一定顧及他的身份。而沒有他在的舞會,我可以完全待在椅子上,做一個合格的看客。
我?guī)煾迪蛭覕⑹隽送蹩偸侨绾螐闹鹘菧S為徹底的看客的。她講述的過程平靜而鎮(zhèn)定,仿佛那不是她自己的生活一樣。
“我并不喜歡他,但是我跟了他兩年。男人是脆弱的。幸福的或者不幸的。他也一樣。你是個書呆子,你不懂這些,以后你會有喜歡的女人。你就會發(fā)現(xiàn),女人就是找到男人脆弱的鑰匙。我是萬能鑰匙。”她笑了笑,接著說,“我接近他是為了從他手里拿到汽、柴油的油票,再把它轉(zhuǎn)手。你不知道有多搶手。他是個刻板而嚴謹?shù)哪腥?,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他只有一個愛好,就是愛跳交誼舞。我以前根本不會跳,為了接近他,我在市工會請了一個專業(yè)的舞蹈老師,一個月就出徒了。我第一次進入廠工會的舞廳時可沒你那么緊張,開始我并沒有刻意地去直奔主題,主動和他套近乎。而是腳踏實地,用我的舞技來引起他的注意。一個漂亮女人,而且我自認為舞蹈水平比那些平庸的女人們要強許多。自然會在那狹小的空間引起別人的關注的。我相信,他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但是我觀察他,好像這并沒有起到任何的作用,他仍然和他固定的舞伴在一起。他的舞伴是雷打不動的,檢查科的副科長,那女人姓徐,都叫她小徐。她是撫順石油學院畢業(yè)的。身條很好,一米七的個子,但是長相平庸。多年來,王總從來沒有換過舞伴。兩人總是成雙人對地出現(xiàn),小徐因為生病而缺席了,舞廳里便也看不到王總的身影了。要拆散他們真是費了我不少心思。我先是找借口與小徐成了好朋友,因為我們倆同在市里的軍區(qū)大院里住,每天坐一輛班車上下班,很容易成為朋友。然后在小徐要去金陵石化進修一個月時,我適時地向她提出了我的要求,同時加上一條真絲的圍巾,我特意強調(diào),等你回來的那一天,我原封不動地把他還給你。真絲圍巾戴在小徐脖子上真的很漂亮,她整個人的氣質(zhì)都變了。她說,他又不是我家的,更不是我專用的,我和他說。事實上,當一個月之后,你想想看,你師傅我的魅力,王總再也沒有回到過小徐的身邊。從那以后,我和小徐也成了冤家路窄的對頭。她把那條絲巾剪爛扔到了我的臉上。而且發(fā)誓再也不回到舞場了。我和王總,我們兩人誰也沒再提那個過客小徐,就像她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猶如那個和他在舞廳里成雙人對的人一開始就是我。即使是這樣,要想向他說出我的想法也不能一蹴而就,他鐵面無私,是黨的好干部。我陪他跳了整整半年的舞,才找到機會。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給了他致命一擊。”
我不合時宜地插嘴道:“什么致命一擊?”
師傅打了我一下,“你這個笨蛋。女人給男人致命一擊,當然是在床上。你臉紅什么,又不是你。在市里,我們在市區(qū)吃完飯,走出飯店時突然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大雪封路,他無法趕回廠區(qū)了。那晚之后,我們的關系便突飛猛進,我再說什么都水到渠成了。他好像白活了四十多年似的,如饑似渴地扎入了愛情的海洋。他會找到各種理由和機會與我單獨相處,在他家里,在市區(qū)的賓館中,在已經(jīng)廢棄的操作間里,在出差的路途上。他的想法層出不窮,像是一個發(fā)明家。”
“那他妻子呢?”我又冒失地問。
師傅看著我,像是看一個怪物,“你的想法太奇怪了。我從來沒想過類似的問題。實際上他也是,他好像突然對其他的一切失去了興趣,家庭、事業(yè),甚至名聲,有一次他竟然帶著我去開一個關于銷售的會議。我們一路從黃山到漓江、三峽,總共十幾天。他根本不去想,在我們出去的這十幾天里,關于我們的風言風語是如何在廠里的各個角落瘋狂地生長著,如同夏天的野草。在長達兩年的時間里,雖然沒有人和我說過,但是我知道,他們把我描繪成一個什么樣的人。就和你們書中寫的那些女人一樣。我看你的眼神,是不是也要把我寫成那種道德敗壞的女人?”
師傅如此直接的問話讓我無法正面回答,我支支吾吾地表白了我的態(tài)度:“反正我是不贊成的。”
“你喜歡也罷,不贊成也罷,那都是你們的觀點。反正我是快樂的。我遵從我內(nèi)心的需要而活著。”這就是我?guī)煾档纳罡裱?。她沒有想過要說服我。她從來沒有被流言所左右,即使多年之后,她決然選擇了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
我雖然不認同師傅的生活方式,但是她率真和誠懇的態(tài)度,又讓我對她的生活欲罷不能。我像是一個小心翼翼的探險者,明明知道前路崎嶇多險阻,卻樂于前往。又像是一個吸毒者,她美麗而帶刺的生活像是毒品一樣吸引著我。
在我?guī)煾到o我講述她和王總的故事之后,我的長篇開始了,我這樣寫道:
媽媽那時穿著我們家唯一的一雙皮鞋,那是一雙豬皮皮鞋,顏色并不鮮亮。但是它平凡的外表并不能掩蓋一個事實,那就是它的的確確是一雙皮鞋。為了保護好它,我媽媽堅持要每天擦一遍,擦皮鞋的任務落在爸爸的肩上。爸爸為了能把媽媽的皮鞋擦得亮一些,想了許多辦法。沒有鞋油,他就找來了豬油,每次擦鞋他都往上擦點豬油,那樣,皮鞋就四季保持一種顏色,而且在燈光下還能閃閃發(fā)亮。
在我寫下這個開頭的第二天,我和焊工毛小寧打了一架。地點是廠區(qū)食堂。毛小寧是個技校生,比我還小一歲,但已經(jīng)是個老工人了。我打了飯來到他那一桌時,他正和其他幾個工友眉飛色舞地講著什么??吹轿疫^來都竊笑不止。毛小寧故作嚴肅地對我說:“小劉,你過來,離我近一點,我說的這些事你肯定沒聽過。”
我不明就里,便挨著他坐下來。他開始繪聲繪色地講我?guī)煾档娘L流韻事,他講的那些事遠遠比我?guī)煾蹈嬖V我的王總的故事要豐富許多。我沒有聽完便怒不可遏地站起來,抓住了毛小寧的后脖領子。他的聲音瞬間變了調(diào),像是公鴨似的厲聲說:“你要干什么?”
我憤怒地說:“給造謠者一個教訓。”
因為我和毛小寧在飯?zhí)么蚣艿氖?,我們倆都背了一個處分,而我的實習期也因此延長了整整一年。但是當我鼻青臉腫地站在師傅面前時,我仍然沒有一絲的悔意。師傅什么也沒有說,她沒有責怪我,只是把我拉到廠區(qū)外面的小飯館,把一瓶酒放到我面前,命令道:“把它喝掉。”
受到了委屈的我像是得到了一瓶溫暖的安慰劑,我聽話地抓起酒瓶,狠狠地灌了幾大口。在那個寒冷的小酒館中,我?guī)煾?,異常冷靜的表現(xiàn)讓我終生難忘,二十多年過去了,透過迷茫的眼神看到的美麗而充滿愛憐的師傅仍然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半個小時的時間,我不知哪里來的勇氣,竟然把一瓶酒喝了個精光。師傅把我架到了她生活區(qū)的家里,我在她的床上昏睡了足足兩天,當我醒來時,我看到未施粉黛的師傅坐在床邊,輕聲對我說:“他說的都是事實。”
我搖搖頭,頭炸裂似的疼,“我不信。所有人都這么說,你自己也這么說,我也不信。”
師傅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嘆了口氣,“也許我不該把你要來,也許你不該做我的徒弟。”
在我昏睡期間,師傅沒有回市區(qū),她一直守在我的身邊,我真的想象不到,她就坐在像是一個死人的我旁邊,讀著我剛剛開始的小說。此刻,她突然轉(zhuǎn)換了話題,歡欣地說:“我喜歡你這篇小說。”
我立即感覺不到頭疼了。我問她喜歡書中的哪個人。她說:“徐琳。我覺得你應該把她寫成一個敢作敢為、不受任何束縛的姑娘。”
我老實地說:“師傅,我得向你坦白,當我構(gòu)思這個角色時,我想到的是你。”
“你會寫我嗎?”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你。”我有些迷茫地說,“母親的角色,你不喜歡嗎?”
師傅想了想,然后回答道:“就像你不能確定你寫的那個人是不是我一樣,我也無法確定,我喜歡不喜歡這個角色,母親,唉,真是一言難盡啊。”
師傅的感嘆之后沒多久我就知道了原因,當我看到那個衣著講究、燙著大波浪卷發(fā)的中年女人在家庭和情人之間奔波時,我似乎明白了師傅的基因出自哪里。
師傅對我的過分信任,使得我和她之間,有了某種互相配合的默契,我甚至覺得自己是她的幫兇。對于男人的熱愛使得她年輕而精力旺盛,她時常會在和男人約會之后,把我拉到酒館里,讓我喝各式各樣的酒,白酒、啤酒、葡萄酒、雷司令……在很短的時間里,我就告別了不勝酒力的歷史,她培養(yǎng)了我喝酒的能力。我聽著她和她頻繁更換的男人的故事,像是在上一堂堂有關女人、有關社會、有關欲望的社會課。在那些絢麗閃爍的故事情節(jié)中,我?guī)煾?,那個叫馮莖衣的女人,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人,她漸漸地成為一個我藝術想象中的人物,美麗、奔放、放浪形骸。她像是濃艷的花,開得熱烈而兇猛。
有時候,師傅會讓我做一些更加私密的事情,比如為她和她的那個男人望風,我雖然一百個不愿意,痛恨自己的所作所為,卻又無法拒絕。最讓我難以忘懷的是在廠區(qū)以外的玉米地里,從廠東門向東約一千米。在秋風里,我騎著自行車,載著師傅和她的情人去約會,風已經(jīng)有些微微的涼意,師傅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反復地叮囑我,你要是無聊就看看我給你買的書。師傅時常會從市里的書店給我買一些書,在郵局里買一些文學雜志。那幾年里,我看到的《收獲》《人民文學》都是她買的。她剛給我買的書是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在每一本書的扉頁上,她都會工工整整地寫上一句話,都是鼓勵我發(fā)奮努力的話,這本書上寫的是:
贈我的徒弟劉建東一個瘋子的故事,真他媽的瘋狂!馮莖衣
她的字雋秀、干練,一點也不拖泥帶水。她說她臨過龐中華的字帖。
迎面而來的男人并不是我們廠的,他是在煉油廠施工來的省安裝公司的一個項目經(jīng)理。男人看上去挺年輕的,戴著眼鏡,師傅附在我耳邊說,和你一樣,大學生,西安交大畢業(yè)的。那個交大畢業(yè)的項目經(jīng)理在長達一年的時間里都和我?guī)煾当3种H密的關系,直到他負責的工程結(jié)束。我?guī)煾档哪腥?,就像是飛來飛去的候鳥。
男人看到我,略微地有些意外和尷尬。僅此而已,他并沒有因為難堪而放棄與師傅的幽會。他們拋下我,鉆入了華北平原濃密的玉米地中,而我,則支起永久牌自行車,坐在玉米地的田壟上,讀起了《堂吉訶德》:不久以前,有位紳士住在拉曼卻的一個村上。他那類紳士,一般都有一支長槍插在槍架上,有一面古老的盾牌、一匹瘦馬和一只獵狗。在堂吉訶德與風車做著殊死的搏斗時,濃郁而洶涌的玉米已經(jīng)淹沒了我?guī)煾岛退哪腥耍寺牭教眉X德誓言般的高談闊論之外,我相信,那強勁的風聲也來自遙遠的十七世紀,來自堂吉訶德和桑丘共同征討過的土地。
我并不是刻意去渲染我?guī)煾雕T莖衣的艷情故事。這不過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而且是重要的一部分,甚至我可以斷定那是流淌在她血液里的,是與生俱來的。雖然,在若干年后,這個過程會以悲壯的方式結(jié)束。我至今記得師傅的忠告,要寫真實的女人,真實的人,不要只靠想象,現(xiàn)在,我就是這樣做的,我在記錄一個完全順著自己內(nèi)心的意愿生活的女人。
師傅的母親進入我的視野中是在冬天。
奉師傅之命,我提著一個塑料袋子站在棉六生活區(qū)一棟宿舍門外,袋子里裝滿了各種各樣的藥,治感冒的、治鼻炎的、治糖尿病的、治口舌生瘡的、治失眠的;消炎藥、止瀉藥;中成藥、西藥。五花八門,應有盡有。我納悶為什么一個人需要這么多的藥,師傅說:“從小我們家就像是一個藥鋪子,桌子上,茶幾上,書柜里,電視上,床頭邊,到處擺滿了藥。我媽媽愛好這個,有時候我覺得不管什么藥,只要吃下去她就覺得心安。”
我站在門外有十分鐘也沒有等到有人來給我開門。我只好放棄了。我的手里還攥著一個紙條,上面提供了另外一個地址,看來,師傅早就預料到了。我坐5路公交車去了橋西的一處省直住宅,那個生活區(qū)看上去要整潔干凈許多,中央還有一個大大的噴水池,只是池子中的水已經(jīng)結(jié)成了冰,上面散落著一些枯萎的樹葉。給我開門的就是師傅的母親,她身后站著一個花白頭發(fā)的男人,男人文質(zhì)彬彬。她警惕地看著我,目光犀利,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也就是四十多歲的樣子,穿著一件朱紅色毛衣,頭發(fā)黑黑的,發(fā)型是時髦的大波浪。
我急忙說:“我?guī)煾担T莖衣,她讓我來送藥的。”
“她怎么不來?”師傅的母親仍然沒有放松警惕。
“我不知道,”我搖搖頭,“也許她有更重要的事。”
她沒有禮貌地請我進去,只是隨手接過了藥,冷冷地說:“我收下了。”
我尷尬地站了一會兒,便知趣地告辭而去。走到二樓時,文質(zhì)彬彬的男人追了下來,抱著歉意說:“我來送送你。她就是這樣,對準都這么冷淡。”
我說:“謝謝叔叔。沒事,我的任務完成了。”
不管我如何拒絕,花白頭發(fā)的男人堅持一直把我送到生活區(qū)門口,路上他不停地說著一句話,那就是:“她是個好人。”他說的是師傅的母親。
在那個冬天里,我總共見過師傅的母親三次,另外兩次給她送去的是一條香煙和我們廠發(fā)的一箱蘋果?;旧隙际窃谑≈弊≌?,有一次我還看到師傅的母親和花白頭發(fā)的男人手挽手從生活區(qū)大門外歸來。她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我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們幾乎天天在吵架,對師傅說:“你父母真美滿。”
師傅對我的評價未置可否,幾天之后,一個寒風凜冽的傍晚,我跟隨師傅坐班車到了市內(nèi),她把我?guī)У揭粋€餃子館,我注意到,那個餃子館距離棉六生活區(qū)不遠,一條窄窄的小路上,并排著幾家小飯館,餃子館是其中之一。師傅隨身帶著一瓶大曲酒。一邊喝酒師傅一邊向我炫耀她最新的戰(zhàn)利品,安裝公司的項目經(jīng)理早就成為了歷史,最近這個男人和她一個小區(qū),馬上要結(jié)婚了。師傅說起那個準新郎愛上她的情景,在小區(qū)的小賣部前,他買了一包煙卻發(fā)現(xiàn)忘了帶錢,師傅解了他的圍。師傅的一個媚眼就讓他愛上師傅。我揶揄她:“你的愛情就像是空氣一樣,說來就來。”
“其實沒有愛。”師傅笑著喝了口酒,“我早就不相信愛了,我只是喜歡在其中的感覺。我喜歡這種狀態(tài)。我想愛的時候就毫無顧忌地去愛。我問問你,你們男人最想成為什么樣的男人?”
“我就想當一個小說家。”我誠實地回答。
因為喝了酒的緣故,師傅的臉色微紅,在酒館昏暗的光線之中,分外迷人,“那只是你現(xiàn)實的理想。你通過自己的努力,可能達到。但是你們每個男人心里都藏著另外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那就是讓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愛你們。女人也一樣呀。我看到我喜歡的男人對我垂涎三尺,我也會心花怒放。”
“我不同意。”我聲音提高了八度,“要都是你這樣的想法,社會不都亂了套?也許每個人心里或多或少有這樣的想法,但每個人都不是獨立于社會之外的,所做的每一件事,不僅要對自己負責,還要對社會負責。責任會糾正你內(nèi)心的沖動、盲目和錯誤。”
師傅舉起酒杯,“喝酒吧。你說服不了我。這足以證明你們文人是多么虛偽。”
在冬天的小酒館,我們的爭論繼續(xù)著。借酒膽,那天晚上我問了師傅一個十分刻薄的問題,問完我就后悔,但是師傅淡然的回答讓我釋然了。對于我,她真的太過包容。我的身份已經(jīng)超越了徒弟的角色。
我問她:“師傅,你到底有多少男人?”
師傅默默地想了想,“七八個是有的吧。我算不清楚了。這還不算對我有企圖的人。唐文生副廠長,主管人事的,胖胖的,你認識他吧?他是實權派。他一直在追求我。但我就是不喜歡他,主要是他說話的聲音,別看長得粗粗壯壯的,說起話來卻像個婦人。”
這就是那個年代的師傅馮莖衣,她的世界是自我的、封閉的,她沉浸在情欲的暖流之中。她放蕩不羈,隨心所欲。把我善意的揶揄和勸誡當成耳旁風。唐副廠長,在那之后我曾經(jīng)觀察過他,他是個一本正經(jīng)的領導,沒有任何的不良嗜好,對一切事情精益求精,關于他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一次廠報上的名字風波。廠報一版的消息后來我找來過看了看,那張報紙在我的工友們之間傳來傳去,已經(jīng)變得油漬遍布,像是剛剛擦過工具。我艱難地在油漬中間尋找到了那條位于頭版的報道,就像傳言中的一樣,報道的副標題是這樣寫的——“康文生副廠長做檢修動員”,一字之差,報社的主編歐陽險些丟了官位。此事鬧得沸沸揚揚,唐副廠長開始不依不饒,非要把歐陽調(diào)整出宣傳部門,不知何故,后來突然偃旗息鼓。而那個書生氣十足的歐陽主編,也張口閉口地夸贊唐副廠長。這個世界,許多事情都是在暗里進行的。
冬天的夜顯得悠長而溫潤,餃子館不大,人來人往,已經(jīng)換了好幾茬人。一瓶酒也快要喝完,我看了看表,因為我還要趕末班車回廠里。師傅突然打了一下我的手背,輕聲說,你注意一下我身后第三張桌子上那個人。我的目光越過師傅的肩膀,看到一個年老的男人,弓著背,剛剛坐到桌前,他沙啞的聲音在不大的餃子館里回蕩:“三兩餃子,三兩酒,一盤花生米。”
我問師傅:“你認識他?”
師傅示意我不要說話,“看著他。”
男人有六十多歲,頭發(fā)亂糟糟的,像是幾天沒有洗臉,眼神恍惚。酒壺端上來之后,男子顫抖著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白瓷酒杯,用袖口擦了擦,舉在燈光中照了照,又擦了一遍,這才放到桌子上,倒了一杯,仰起脖,響亮地喝了一口。低下頭又看了看杯子里,再次仰脖,喝了一下,這次因為杯子里沒有了酒,聲音尖銳刺耳。因為觀察男子,我們喝酒的速度明顯降低了,師傅則把身子斜向墻壁,她似乎是怕被那個男子看到。男子把三兩酒喝完,餃子才端上來。三兩酒下肚,男子的手很明顯顫抖得不那么厲害了,他夾起筷子,在盤子里撥拉著,突然,動作停了下來,坐在那里的落魄男子憤怒了,腰挺直了,脖梗向后仰著,頭發(fā)愈發(fā)凌亂,他尖叫道:“服務員。服務員。”
女服務員跑過來,問他什么事。
男子的手又開始顫抖,聲音有些結(jié)巴:“餃子,一兩幾個?”
“六個。”
“我買了幾兩?”
“三兩。怎么了?”
“三兩總共多少個?”
服務員說:“十八個。”
“那你數(shù)數(shù)。到底多少個?到底多少個?”
服務員怯怯地數(shù)了數(shù),小聲說:“十七個。您,不會是吃了一個吧?”
就是這句話惹惱了男子,男子拔身站起,手麻利地抓住了女服務員的胳膊。女服務員嚇得尖叫著哭出了聲。幸虧老板及時出來,阻止了男子做進一步的動作。老板賠罪道:“不管怎么著,我們店奉送您老一兩餃子成不?”
男子搖著頭,“什么叫不管怎么著,她就是少給了我一個餃子,我是講理的人。我只要一個餃子,一個也不多要。我是個講理的人。因為我付了錢,那個餃子就屬于我,而不屬于你那個煮餃子的鍋。”
男子把十八個餃子快速地吃完,這才站起身,慢騰騰地向外走。師傅說:“我們也走。”
出了餃子館,我們跟在男子身后,他走得很慢,走幾步就停下來,像是想心事。師傅說:“你知道他要于什么去嗎?”
我?guī)缀跏求@呼道:“你認識他?”
師傅擰了我胳膊一下,“你不能小點聲嗎?一驚一乍的。我當然認識,他是我爸。”
這次,驚愕讓我無言以對,我曾經(jīng)看到的那些場景在我腦海里交織錯落,把我的思想攪得雜亂無章。“這,這怎么可能?”
師傅小聲說:“這是事實。他的的確確是我爸。你前幾次見到的那個和我媽在一起的人不是我爸爸,他是我母親的相好。已經(jīng)有二十年了。”
“這怎么可能?”語言仿佛從我的思想里溜走了,世事太難預料,也太令人意外了。
“這個時候,他只有一件事可干。”
“這怎么可能?”我仍舊沉浸在巨大的疑惑之中。
師傅打了我一下,“他是我爸,我都不吃驚,你看你那點出息,什么都沒見過,你怎么能寫出好故事來,怎么寫出生活的深刻來。”
我連連點頭,“他要干什么?”
“打人。”師傅輕描淡寫地說。
我心急火燎地說:“那我們還不去制止他,你看他那樣子,搖搖晃晃的,只有被別人打的份。”
師傅嘆口氣:“他哪敢打別人呀。他打我媽媽。”
那天晚上,關于師傅的父親和母親,有太多的疑問郁結(jié)在我心頭,因為末班車的時間緣故,更因為師傅已經(jīng)沒有了講述的興致。我匆匆忙忙地瞥了一眼那個蹣跚的男子,師傅的父親,他已經(jīng)坐在路邊的便道上,把頭埋在兩腿之間,像是要睡著了。而師傅,則顯出了疲憊之態(tài),今天,我們在催化車間干了整整一天的活兒。
“我爸爸是個懦弱的人。他膽小怕事。我從小就看不起他。”說這話時,已經(jīng)是數(shù)天之后,我和師傅坐在常減壓塔的上部,塔離地面有三十多米高,天空很近,而地面的人看上去很小。她坐著我的安全帽,她的安全帽在我的手上,大紅色的安全帽能映出天上的云朵。我坐在堅硬的鐵板上,聞著四處彌漫的鐵的味道、油的味道,聽她講述父親母親的故事。
“我父母的婚姻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母親是那種特別強勢的人,她說一不二,而父親則唯唯諾諾。母親從來沒有對父親正眼相看。從我記事起,我就知道母親在外面有一個男人,那個男人長得很標致,濃眉大眼,國字臉,一看上去就是電影里的正面形象。我也很喜歡和他在一起,我們都叫他楊叔叔。他關系很廣,經(jīng)常能給我媽媽弄到一些票,買到緊俏的東西,比如排骨、白面、白糖,我們家的那輛紅旗牌自行車也是他給找來的票,包括后來十二時的黑白電視。他還經(jīng)常有出差的機會,我最喜歡的是他去上海給我們帶回來的大白兔奶糖。楊叔叔的存在,對于我們小孩子來說并沒有什么,因為我們也無法去弄懂,楊叔叔、母親和父親之間的關系。我們只是覺得他很親近,見到我們就笑容可掬的。初中三年級時,我才意識到楊叔叔對我們家是一種威脅,才意識到這個笑容可掬的男人背后隱藏著一顆定時炸彈。從那年春天開始,父親開始酒后毆打母親。酒后的父親陌生而令人驚奇,完全變了一個人,他像是一頭兇猛的豹子,特別有攻擊力。遭到父親毆打時,母親并不還手,也從來沒有喊叫過,她都拼命咬著牙,把疼痛咽到肚子里。當?shù)诙?,我們看到母親臉上和身上的傷痕時,真的不知道母親是如何強忍著疼痛的。而父親的瘋狂也只是曇花一現(xiàn)。第二天酒醒之后的父親又如出一轍,又變回了那個邋遢、猥瑣、目光飄移的男人。唉,該如何評價我自己的父親呢?這真的是—個難題。”在她的身后,平時看上去高聳入云的火炬此時并不高大,熊熊燃燒的火焰在藍色的天空背景下更加濃艷。
師傅父母的故事,給了我極大的寫作的空間,“在以后的許多天里,爸爸媽媽都處于一種冷戰(zhàn)的階段中,他們盡量都在躲避著對方,以免稍不注意就點火燒著了。實際上爸爸是最痛苦的,因為他經(jīng)常用自行車馱著我到處亂逛,所以對于一九八O年的爸爸我最為了解。我時常在后座上聽到他一邊騎著自行車一邊發(fā)出一聲長嘆。我爸爸一嘆息我腳下就有些慌張,我的腳沒有著地,它一慌就往車輻條里面鉆,所以在我爸爸病倒之前的那些日子,我的腳經(jīng)常被車輻條無情地卡出斑斑的血跡。所以在我六歲時,我的腳上經(jīng)常涂滿了紫藥水。而我的哭喊成了爸爸那個最灰暗的日子的一段悲愴的伴奏?,F(xiàn)在每當想到這里,我都會流下眼淚。”這些小說中的段落,在那些歲月里,就像是一扇通向社會的窗口,那個時候,我也不再感覺到煉油廠的偏僻,也不再感覺到我身處一隅的孤獨,我仿佛來到了嘈雜的集市,蕓蕓眾生之中,看到了他們的喜怒哀樂。
而我的師傅,馮莖衣,她的喜怒哀樂,對于我則是一個永遠無法解開的謎。身處嫌疑之中的王總突然來了一個華麗的轉(zhuǎn)身,不僅沒有受到任何的處罰,相反,在秋天到來之際,他從副總而升為了廠里的總經(jīng)濟師。那是一個令人疑惑的年代。他又開始頻繁地出入舞廳。他身邊的舞伴換了一個又一個,卻終究無法忘懷師傅馮莖衣,于是在他升為總經(jīng)濟師兩個月后,我的師傅,讓我失望地又成了他固定的舞伴,那些場景,舞廳中的場景,從其他人的描述中,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曲折而淫蕩的情愛故事。我的失望開始燃燒成怒火。
“師傅,我對你有意見。”那是第一次,我與師傅面面相覷,面色凝重。我語無倫次地向她訴說我內(nèi)心的不安,我告訴她當我聽到舞廳里發(fā)生的一切時,我的焦慮,我對她的失望。我喋喋不休的話語絲毫沒有影響師傅美好的心情,她吃著香蕉,伸出左手摸了一下我的腦門,故作吃驚地說:“你發(fā)燒了吧?你做了我兩年的徒弟,鉚工的活兒沒見你長進多少,奇談怪論可是學了不少。這不是我教你的吧?”
“這可不是奇談怪論,師傅。”我誠懇地說。
師傅把香蕉扔到地上,香蕉的味道圍繞在我們四周,暫時壓制了車間里的機油的味道。師傅也是那么少見地嚴肅起來,她告訴我:“我不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我和你在小說里看到和寫到的女人不一樣。我只是一個現(xiàn)實而利己的人而已。這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你以為你寫作,你的思想境界就比別人高一等,你就能脫離了低級趣味,不食人間煙火?”
她說得我啞口無言,臉紅紅的,憋了半天才擠出幾句話:“我不想讓別人對你指指點點的。”
“你是不是覺得做我的徒弟臉上無光了?”
我急忙否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我,我也覺得你做得太過分了。”
她想了想,“有那么一句話,這是誰說的,但丁吧,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當好你的徒弟,干好你的活兒,寫好小說,讓別人去說吧。”
師傅調(diào)侃似的話語并沒有完全打消我內(nèi)心的顧慮。師傅的形象變得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難以琢磨。當夏天來臨,整整兩個月的大檢修期間,師傅的身影在常減壓塔上,在蒸餾塔上,在密密麻麻的管道之間上下穿梭,看到她干凈的紅色安全帽,看到她堅毅的目光,我才覺得這漫長的檢修期總有結(jié)束的那一天。即使這樣,她可以兩周不回家,吃住在車間里,可是這阻擋不住她和王總的約會。她會突然消失幾個小時,徹底脫離我們的視線。等夜幕降臨,她迎著我滿是疑問的目光走過來時,她打了我一下,“沒見過男人女人約會呀?”
但是在一次檢修的間隙,消失了一上午的師傅并沒有去約會。她回到檢修現(xiàn)場時,遞給我一本書,她說這是她特意跑到市里給我買的。她說:“你好好看看這本書,我看不懂。好多人都在買。你看后給我講講。”她給我買的那本書是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那幾天,在塔頂,在管道之間,在工作的縫隙之中,我狂熱地愛上了弗洛伊德,看完那本神奇的書時抬頭看了看天,晴空萬里,可我卻意識到,黑夜溫柔地降臨了,我感覺周圍的人,那些頭戴安全帽,身穿工作服,忙忙碌碌的人,那些塔,那些設備,都宛如夢中。而所有的人,原來都是擁有著無數(shù)個奇奇怪怪、五花八門的異想的人,是一個個難以解讀的夢中人。
有人推了我一把,“做夢呢?干活兒去。”是師傅。
我拎上風把,工具箱,跟在師傅后面,來到換熱器旁。風把開動前,我問師傅:“師傅,你做夢嗎?”
師傅瞪了我一眼,“不做夢那還叫人嗎?當然了,我每天都做。”
“那你都做些什么夢?”我緊追不舍。
“做什么夢。干完活再做。”師傅惱怒地說。
那是疲憊的檢修期。我們像是機器和裝置一樣上緊了發(fā)條,平日里轟鳴作響的裝置此時像是在溫柔的夢境中一樣,難得地有休息下來的機會,安靜地被我們修理著。也許,當檢修期結(jié)束,它重新踏上另一個漫長的工作周期時,它會懷念這段日子,懷念我們。也許,它也有潛意識,在它的夢境里,師傅,我,還有我的工友們,都是它夢境中的一分子。
“我經(jīng)常做同一個夢。我的身體輕飄飄的,我在跑步。和別人一起站在跑道上,我以為自己跑得飛快,可最后我總是落在最后,我發(fā)現(xiàn)跑道上只剩下我一個人。特別恐懼,周圍霧蒙蒙的,天空是灰色的。不知道他們是早就跑完了,還是我自己把他們甩下了許多。我總是在這個時候被驚醒。”在一聯(lián)合車間的操作間里,我們坐在長條椅子上,師傅才回答我那個問題。小曹他們幾個跑到墻頭外面去偷偷抽煙了,操作間里只有我和師傅。
我一本正經(jīng)地坐端正了,感覺自己就像那個拿著雪茄的白胡子老頭弗洛伊德,“其實你是孤獨的,你潛識里是不想做某件事的。你只想和別人一樣,跑在他們當中,既不想跑到他們的前面,也不想落在他們之后。你潛意識里是痛恨某件事的。”
“什么某件事?”
“就是,和男人們之間的事。”我鼓足勇氣說道。
師傅重重地打了我一拳,“你瞎扯什么。那本書里就是這樣講的呀,那就太浮淺了。”
我辯解道:“我分析的有道理吧。夢境反映了你真實的內(nèi)心世界。潛意識里的那個你才是真實的你。現(xiàn)實生活中,你最為突出的表現(xiàn)往往和內(nèi)心里的那個你是相反的。”
“你是想勸我是吧?你覺得你能成功嗎?”師傅盯著我的眼睛。這讓我心虛得直冒汗。
“不能。”我老老實實地說。
沒有人能夠阻擋師傅的腳步,即使我借用那個叫弗洛伊德的老人也沒有用。遠來的和尚在我?guī)煾颠@里行不通。就在我以為,我的師傅馮莖衣,要在她認定的道路上一路狂奔時,卻出現(xiàn)了意想不到的轉(zhuǎn)機。她隨心所欲的生活停在了痛苦的十字路口。
檢修的記憶停在了秋風之中。周一,師傅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來上班,王主任還問我和小曹,師傅怎么沒有來。我和小曹都搖搖頭。到下午的時候,我接到了師傅的電話,電話里師傅的語氣很沉重。她讓我給主任請個假,說她要休息幾天。她沒有說請假的原因。我追問了一句,請什么假呢?師傅沉默片刻說:“你隨便說吧。”

下班后我去了市區(qū)。她沉重的語氣一整天都在我腦子里回蕩。師傅一個人獨自在家,她打開門,屋子里的燈光很昏暗,燈光似乎在她背后很遠的地方,她的臉掩在黑暗之中,無法看清她的表情,她怔在那里,反應了幾分鐘,似乎才看清是我,她把我抱在懷里,失聲痛哭起來。一向樂觀的師傅,從來沒有在我面前表現(xiàn)出她軟弱的一面,所以,在她的擁抱下,在她號啕的痛哭之中,體味著她的淚水,我一時手足無措,我的雙手支在她的肩膀之上,不知道應該做什么。我輕聲道:“師傅,師傅。”哭泣持續(xù)了十分鐘,師傅淚眼婆娑地宣布:“我要死了。”
死了的人不是師傅,而是師傅的丈夫。她的丈夫姓楊,叫楊衛(wèi)民,在部隊大院長大,父親是軍分區(qū)的首長。以前從來沒有聽師傅說起過。在我的感覺里,師傅一直回避談到他,她可以向我敞開她父母的生活,可是卻從來不去觸碰那個她最親密的人,我不知道她在躲閃什么。師傅悔恨地說,他是因為我死的。據(jù)師傅說,楊衛(wèi)民和師傅大吵了一架,然后摔門而出,她怎么叫也叫不回來。他開著一輛軍用吉普。師傅說她聽到了樓下吉普車發(fā)動的聲音,仿佛是他憤怒的吼叫聲。“他離開的時間是晚上七點鐘左右。”師傅說,“我接到電話是夜里十一點,他妹妹楊衛(wèi)寧給我打來的。我再見到他時,他躺在醫(yī)院里,身體已經(jīng)完全變了形,他的車在談固大街和裕華路口出了事故。楊衛(wèi)寧埋怨我,都是因為你,他失去了理智,和一輛重型貨車撞在了一起。她說那句話時,我看到了我婆婆憤怒的目光,她坐在樓道一角的椅子上,身體完全躺在椅背上,臉上全是淚水,雖然在我和她之間,不斷地有人走來走去,可是她臉上的怨恨卻那么有力,像冬天的狂風那么強勁,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我是一個罪人。”師傅悲傷的表情使那個夜晚凝重而凄涼,秋日的夜晚,師傅最早感受到了涼意襲人,她蜷縮著,身體瑟瑟發(fā)抖,我拿過一條毯子,蓋在她身上,“一個不可饒恕的罪人。不管我說什么,解釋什么,都徒勞無益。人畢竟是死了,人死不能復生。”
背上沉重的心理包袱的師傅,是無法被安撫的一個受傷的女人,她呆滯的目光,絕望的神情,都在醞釀著生活中轉(zhuǎn)機的開始。在那個充滿了憂傷的夜晚,我和師傅相對而坐,我都忘記了對師傅濫情的不滿,忘記了師傅留在我印象中的形象。
“我們之間沒有什么愛情可言,從一開始就是這樣,我看中的是他家的家世和地位,他看中的是我的美貌和容顏。”凌晨時分的師傅,在自責與悔恨之間徘徊不前,“我與丈夫,我們倆結(jié)婚八年了,沒有孩子,所以更沒有了維系我們之間情感的東西。他是個浪蕩公子。從結(jié)婚那天起我們就形同陌路。我不過問他的事,他也從來不過問我的事。在遠離市區(qū)的煉油廠,你肯定會意識到,我是自由的。我自由地按自己的意志生活著。我想,是我自由過分的生活給他造成了影響,這八年中,他一事無成,每天游手好閑,和一幫朋友搞外貿(mào)、開公司,沒有一個辦成功的。我想,都是因為我,因為我自己的放蕩無拘,自己的隨心所欲,所以他才會放任自己,放縱自己,最后鑄成了大錯。”
師傅把丈夫的死定性為自己的過錯,這個陰影在她之后的生活中始終揮之不去,我的師傅,一夜之間性情大變,她告別了以前喜愛而熱衷的生活,告別了男歡女愛,告別了情人與浪漫,斷絕了與王總的關系。我曾經(jīng)見過疑惑不解的王總在施工現(xiàn)場委屈地站在師傅的身邊,請求她重新回到舞場上,回到他的身邊。異常冷靜的師傅,沒有停下手中的工作。在嘈雜的風把聲中,她不做任何的解釋,只是告訴王總,她的心以后只會放在這里了,她只會和風把、和裝置、和需要修理的設備、換熱器在一起了。我看著落寞而去的王總的背影,不知道怎么卻有些興奮不起來。以前我不欣賞她頹廢而糜爛的生活方式,而如今當她告別過去,迎來新生,我卻有些莫名的惆悵,我一直不知道這種惆悵來自何處。直到在隨后的日子里,我?guī)煾雕T莖衣,不斷地走上主席臺接受獎勵,各種榮譽紛至沓來,她的身上漸漸籠罩上光環(huán)時,我才意識到,我是無法接受一個人能夠脫胎換骨,能夠變得不像自己。而哪個師傅更加真實,我疑惑了,茫然了。
據(jù)說,失意落寞的王總再沒有出現(xiàn)在舞場之中,他嘗試著找到一個能夠替代師傅的舞伴,比如那個曾經(jīng)的最佳搭檔小徐。小曹看到過小徐,他說小徐像是煥發(fā)了第二春,她身材愈發(fā)苗條。但這只是曇花一現(xiàn),小徐的第二春還沒有完全綻放便步入了冬天。失去了師傅的王總對舞蹈也失去了所有的興趣,即使身在舞場之中,他也像個幽靈一樣。沒過多久,王總也從工會舞廳中消失了。對師傅的突然轉(zhuǎn)變,王總有些不明所以,一天,他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簡單寒暄之后,他便毫不隱諱地和我談起了師傅,他說:“我知道你師傅對你最信任,她什么話都和你說。”
我緊張地站在王總對面,他的辦公桌上擺著一個金屬的永動儀,它就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啊晃。王總顯然也沒有意識到我一直站在那里,我的局促不安,他想著的是他的心事,他繼續(xù)說:“她不是一個追求上進的人。她對那些名呀利呀,從骨子里不喜歡。她是一個享受生活的人。你覺得這正常嗎?”
我突然之間不知從哪里來的一股勇氣,緊張陡然間從我腦門的汗珠里、從我手心里的汗里溜掉了,我盯著他沮喪的臉,有些憤慨地說:“王總,恕我直言。你到底喜歡哪一個師傅,是以前那個水性楊花的,還是現(xiàn)在這個一心撲在工作上的?”
王總其實一直就沒有正視我,聽到我的話,他萬分詫異地看著我:“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說:“我就這個意思。我就想知道我?guī)煾翟谀阊劾锸鞘裁礃拥娜恕?rdquo;
“我可是為她好。”王總在我的逼視下目光明顯地膽怯下來,“你回去告訴她一句話。”他頓了頓,擺擺手說,“算了,說這些還有什么意義。”
我走出王總寬大的辦公室時,狠狠地吐了一口痰,我從心里有些瞧不起他。說到底,他心中的師傅只是顏色艷麗的一朵花而已。
我曾經(jīng)陪同師傅,在無數(shù)個周末,在節(jié)假日,去楊衛(wèi)民的父母那里。她壓根就沒有想得到他們的原諒,尤其是楊衛(wèi)寧和她的婆婆,她們的冷漠甚至仇恨并沒有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減退,她們把師傅送的禮物扔到她的身上,扔到屋外,她們冷冰冰的目光就像是刀子。有一次楊衛(wèi)寧破天荒地走到樓下,她鐵青著臉,質(zhì)問師傅:“你想得到什么?”
師傅略微猶豫了一下,她沒想到楊衛(wèi)寧這么直截了當,她說:“我想得到媽媽的原諒。”
“媽媽心里沒有原諒這兩個字,你也別想見到她。在她心里,你和楊衛(wèi)民都已經(jīng)死了。”
楊衛(wèi)民車禍后的第二年,師傅的婆婆收回了屬于她兒子的那套房。當楊衛(wèi)寧來告知師傅這一決定時,師傅二話未說,當天就讓我找來一輛皮卡車,搬走了屬于她的日用品。坐在回廠區(qū)的路上,師傅的整個家就在車的后備廂里,顯得是那么輕,那么簡單。我以為我能從她的表情中讀到悲傷,但是沒有,師傅異乎尋常地平靜。她看了一眼我,笑著說:“哪里不都是一樣。”
如此絕情的態(tài)度,我的師傅都沒有退卻。我想,師傅這么做只是想得到自己內(nèi)心的安慰。她不在乎她們拒之千里的冷漠。她贖罪的過程殘忍而又漫長,一個雪天,我們倆站在冰天雪地里,她抬頭看著樓上那緊閉的冰冷的窗戶,她多么希望,那扇窗戶能為她打開。我勸她:“師傅,算了吧。你不可能改變她們。”
師傅的臉被雪映得白燦燦的,自言自語道:“為什么呢?”
她不需要答案。她的疑問與憂傷都融化在了那漫漫的大雪之中。我知道,任何多余的解釋和回答都是徒勞的。
但是她沒有告別自己的外表,她仍然注重自己的容貌,她的紅色安全帽仍然是全廠最干凈的,我經(jīng)常把她的安全帽當成鏡子。戴著明亮安全帽的師傅,當她的心思完全地用在工作中后,竟然成了煉油廠一顆冉冉升起的明星,她帶領她的班組,在幾次重要的搶修工程中大顯身手。尤其是催化裝置加熱器泄漏事故中,她在裝置上待了整整一晚上,當?shù)诙炝璩?,黎明伴隨著裝置重新啟動時,師傅也昏倒在臨時搭起的架子下。她的紅色安全帽跌落在她的身邊,我注意到,安全帽上滿是油污。
就是那次搶修,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
下半夜,濃濃夜色包裹住的光亮顯得逼仄而擁擠,像是一團徘徊的云朵。而我,是云朵灑下的一滴雨。在光亮之外,是焦急等待的廠領導們,他們的目光都聚集在我?guī)煾瞪砩?。師傅的技術,加上她的勇氣和膽量,是廠長們能夠從容圍觀的理由。他們相信事故會很快結(jié)束。但是搶修工地上突然響起了師傅的怒吼,她吼的是我,我錯拿了風把。她罵我是個豬,跟她學了三年還一事無成。在那么多關注的目光中,我無地自容。我灰溜溜地從架子上爬下來,跳上電瓶車,落荒而去。重新拿到大號風動扳手的我仍然是那晚的落寞者。我知道,沒有人會注意我,人們的注意力只是在與時間賽跑的搶修。我偷偷地看著師傅,她的身體隨著風把的抖動而晃動著,她冷峻的面龐與那個嬌艷的女子判若兩人了。
“師傅,我要從車間調(diào)走。”我向師傅攤牌時,深夜搶修時的景象還在我腦海里閃現(xiàn),師傅的吼聲猶在。師傅剛剛在車間的休息室睡了一覺,她揉著眼睛,滿是疑問地看著我,她不明白我要說什么。
我解釋道:“我感覺自己在車間里是一個多余人,在這里沒有任何前途可言。正好有一個機會,廠紀委監(jiān)察室缺一個人,原先的那個張娜大姐,調(diào)到齊魯石化了。他們需要一個寫材料的。”我手里拿著一個嶄新的紅色安全帽,那是我剛剛從材料員那里替師傅領來的。
師傅接過安全帽,“不是因為我罵了你吧?”
我搖搖頭,“絕不是,師傅。”
師傅又問:“那就是你再也不屑做我的徒弟了?你一直不喜歡我的生活方式和態(tài)度。”
“師傅,這更不是了。”我辯解道,“再者說,你都已經(jīng)……”
“已經(jīng)什么?改過自新了?”師傅笑著說,“算了,你不用解釋了,我早就預言你不會在這里干長久的,你的志向不在這里。去吧,到那里,你好歹還能和文字打打交道,不像在車間里,除了那些風把、換熱器,就只能天天看到一個道德敗壞的女師傅,煩不煩呀。”
我知道這是師傅的玩笑話,并沒當真。師傅同意我離開,這才是最讓我感動的。“但是,”我補充道,“事情可能并沒有我想象的那么樂觀。”
“怎么了?”
“唐副廠長不同意。”
我調(diào)動的難題出在主管人事的唐副廠長。他與紀委書記長期不和,所以,凡是紀委想進個人,他總有理由推三阻四。
師傅稍微猶豫一下說:“唐廠長的事我來解決。你準備好去紀委吧。”
我是多么迫切地想要調(diào)到機關工作呀。那時的我愛慕那一點點虛榮,羨慕那些和我同時進廠的大學生們,他們可以在那座十層的大樓進進出出,那是身份的象征呀。而不像我,進廠這么久了,還混為一個工人。因此,那點急切的虛榮心,驕傲的自私淹沒了我的判斷力,當時我沒有去想師傅如何去幫我解決。我只是興奮而情不自禁地說:“謝謝師傅。”
秋夜難眠。想起白日師傅的允諾,我突然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她有什么資本與唐副廠長做交換?我想起了那個秋夜師傅曾經(jīng)說過的話,便沖出宿舍。剛跑到師傅住的宿舍樓下,我便看到師傅從樓門洞里出來,縱使光線昏暗,我也看得出來,師傅是精心打扮的,那件紅色的裙子已經(jīng)很長時間不見她穿了。“師傅。”想躲已經(jīng)來不及了,師傅已經(jīng)看到了莽撞而來的我,我只好硬著頭皮沖上前去。
“你來干什么?”師傅并沒有等我網(wǎng)答,便說,“你來得正好,我正要去見唐廠長。你送我過去吧。”
他們見面的地點約在廠里,今天晚上唐廠長在廠里值班。我騎著自行車,師傅坐在我身后。還不到換班的時間,通往廠區(qū)的公路上空蕩、寂寥。兩旁的白楊被風吹動著,在暗夜與路燈光的交錯中,黑色而互相碰撞的樹葉像是在訴說著黑色的故事。一路無話,我內(nèi)心掙扎著,在心靈深處,有一個我在呼喊著停下來,讓師傅停下來,可是我的身體并沒有聽它的指揮,我騎車的步伐雖然慢一些,卻并沒有停止。我能聽到師傅平靜的呼吸聲,能夠聞得到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茉莉的花香。她也一路無話。來到廠區(qū)辦公大樓下面,我抬頭向上望去,幽深的夜里,大樓顯出幾分神秘,對于我來說,它是一個通向夢想的樓梯。我和師傅揮手告別,我們倆像是有某種默契似的,誰也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師傅轉(zhuǎn)身而去的時候,輕松自如,就像以前任何一次,我去送她約會的場景再現(xiàn)。唐副廠長的辦公室在大樓的三樓,向陽的一面。我聽著師傅的高跟鞋聲漸漸消失在大樓里,心里突然像是被誰揪了一下似的。我在大樓下面徘徊了整整一夜,沒有勇氣沖上樓去,闖進唐副廠長的辦公室,夜色殘忍如勒緊心臟的尼龍繩,而那座大樓,卻如此友好地在黑暗中召喚著我。
我一直想忘記那一幕,師傅第二天清晨從大樓里出來的那個場景。她微笑著,頭發(fā)整潔,紅色的裙子隨風擺動。
那就是我,二十多歲時的心智,為了早日離開車間,能夠在辦公室里工作,早日脫離工人崗位,師傅的境遇早被我拋到了九霄云外,如今,二十多年過去了,想起那個秋夜的我,便羞愧難當。
在我離開檢修車間的前一天,師傅再次把我?guī)У搅舜呋捻敹?,我們一起俯視整個廠區(qū),師傅形容的叢林面積更大了,裝置在不斷地向南擴展,盡頭那些綠油油的麥地顯得弱小而可憐。師傅問我怎么看待這片廣闊的叢林。我老實地回答:“師傅,這么多年了,我沒有覺得這是片叢林。”
“在你眼里,它是什么呢?”
我想了想,“它是一道障礙,就像賽馬比賽里的障礙。”
“你是想越過它。我知道,這里不是你的叢林,它是我的。”師傅感傷的話語像是一片葉子,慢慢地飄落到裝置上、設備上,管線上。
第二天我就離開了檢修車間,如愿去了紀委監(jiān)察室,在那棟大樓的六樓擁有了一間辦公室。那一年我?guī)煾等鍤q。我去報到那天,和我一屋的馬大姐一見面就問我:“你是馮莖衣的徒弟?”
我笑盈盈地說:“是啊。你認識我?guī)煾担?rdquo;
“她呀,天下誰人不識君。”馬大姐引用了一句古詩詞,臉上神秘的笑容很短暫,很快就消失了。
如果說三十五歲之前師傅的盛名還是被負面的傳言所堆積起來的話,那么,這之后的師傅,她的名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令人尊敬,她成了名副其實的“鉚焊大王”。她的名聲是與無數(shù)次的搶修、無數(shù)次的徹夜奮戰(zhàn)、無數(shù)次的上臺領獎聯(lián)系在一起的,雖然,我的辦公室在象征著權力與欲望的辦公大樓的六樓,我也由衷地感覺到,我必須要仰視她,用另外一種眼光去迎接她已經(jīng)變化的堅毅的眼神。在短短的幾年時間里,師傅威名大振,她的事跡不再局限于廠報、《中國石化報》、《河北日報》,而且已經(jīng)上了《工人日報》、《人民日報》,在通往成功的道路上她一路狂奔,令人目不暇接。她從廠勞模,到區(qū)勞模,市勞模,一躍成了石化系統(tǒng)和省里的勞模,在五一前夕還受到了表彰。據(jù)馬大姐說,下一步就要提拔她做檢修車間的副主任。馬大姐感嘆道:“你說,你師傅怎么可能成了這樣一個人!”按照馬大姐固有的想法,我?guī)煾稻蛻撌侨鍤q以前的馮莖衣,她就應該風流成性,招蜂引蝶,這是她的宿命。馬大姐的消息很可靠,因為她丈夫是勞動人事處的處長。馬大姐補充了一句讓我很是不滿,她不屑地說:“轉(zhuǎn)變得跟神似的,不見得是什么好事。”就是那天,我和馬大姐為了師傅爭吵了幾句,我提醒她別忘了電影《流浪者》中那句經(jīng)典的臺詞,“法官的兒子永遠是法官,賊的兒子永遠是賊”,那天我說了很多過激的話,就差沒說出她以前不過是個辦公室的打字員的話。馬大姐顯然比我有城府,她生氣歸生氣,卻并不像我那樣慷慨激昂,她說:“我不跟你抬杠,不信咱們走著瞧。”
我?guī)煾担谧兓?,我能夠深切地感受到。我和師傅的關系,并沒有因為我離開車間而疏遠,反而更加接近。我們幾乎每天都會見面,我把我寫的長篇的新章節(jié)交給她,聽聽她看過的前面章節(jié)的意見,雖然那些意見并不大被我采納,但是我仍然喜歡她那種越來越較真的樣子,她投入的表情,沉浸其中的情緒,仿佛她就是小說中的人物。當自己的一部作品被一個人如此看重時,我內(nèi)心的歡喜還是不言而喻的。還有的時候,是她在傾聽,她在傾聽我的想法和意見。她的發(fā)言稿,她每次在臺上令人振奮的故事都出自我的手。她的每一件先進事跡、每一個搶修場景都是我頭腦中的一條神經(jīng),那些密密麻麻的神經(jīng)都能在深夜里像水一樣汩汩流出,在我伏案時化作一串串或是高昂或是煽情的詞語。所以說,我?guī)煾翟谧呦虺晒Φ牡缆飞弦灿形业囊环莨凇6鴰煾?,也越來越依賴我,離不開我,我就像是她前進路上的大腦,成了她的一部分,所以當石化系統(tǒng)的勞模巡回講演開始時,她向黨委于書記提的唯一的要求就是帶上我,替她醞釀和撰寫稿件。沒想到的是于書記欣然應允,于是我和她踏上了漫漫的巡回講演之路,在歷時一個月的時間里,我們先后去了東北的撫順煉油廠、北京的燕山石化、河南的洛陽煉油廠、山東的齊魯石化、湖南的岳陽石化、湖北的荊州石化、南京的金陵石化。光是旅途勞頓,不出半個月我就感到疲憊不堪了,我?guī)煾祬s始終保持著旺盛的精力,每換一個地方,她都像是首次演講那樣激情四溢。她很在意每一個細節(jié),每次講演結(jié)束,她都會虛心地聽取我的意見,以便下次改進。團里有一個來自燕山石化的丁勞模,一表人才,聲音渾厚有力,每次都邀請師傅去當?shù)氐奈鑿d去跳舞,他眼光很毒地說:“一看你就是你們廠的舞星。”師傅每次都婉言謝絕了,她說她真的不會,而且對跳舞沒有絲毫的天分和興趣。一個月中,丁勞模都在鍥而不舍地向師傅發(fā)出邀請,最后當告別時,他還請師傅到金陵石化招待所的花園里去賞月,師傅沒去,代替她去的是我,我代替師傅向丁勞模傳話說:“希望我們在各自的崗位上努力拼搏,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理想和價值。”我說完話,沒等觀察丁勞模的反應就匆匆離去。在房間里,師傅還在等待著和我一起討論這次巡回講演的匯報總結(jié)如何寫呢。后來丁勞模并沒有死心,回去之后他給師傅寫過十封信,師傅根本沒有拆開,她把那些信統(tǒng)統(tǒng)交給我,讓我來處理。那些信我也沒拆,我把它們放在了我的箱子里。
師傅的變化不僅僅是在身份上,更多的是在心理上。她的自信在泛濫。她覺得在任何事情上她都掌握了主動,而且她想當然地以為,那個深刻在她頭腦中的陰影也會從此煙消云散。四月三十日上午,省總工會的表彰大會,作為省勞模代表,師傅要上臺領獎,提前她把兩張票送給了婆婆家,她希望她們能出席。我?guī)煾?,天真地以為,她的成功會化解她們之間的仇恨。會場上師傅穿著一套乳白色的裙子套裝,很有職業(yè)女性的范兒。坐在前排的師傅,我能感覺到她的心神不寧。她不停地轉(zhuǎn)頭向我這邊張望,我知道,她看的不是我,而是我身邊的兩個空蕩蕩的座位。直到表彰大會結(jié)束,那兩個位置都沒有人來。我知道師傅的失望有多深。所以散場之后,我安慰她說:“她們也許有別的事,趕不過來。”
師傅淡然一笑,“她們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恨我。我都習慣了。沒關系,還有下一次。”
她的責任心也在不自覺地膨脹。她覺得自己有義務讓她的父母重歸于好,成為一個完整的家,她斷絕了父親的零花錢,希望切斷他喝酒的資金來源。但是父親仍然能從母親手里拿到錢。母親無辜地說:“我早就對他沒有任何指望了。”母親的意思是說,聽之任之吧。而對母親,她滿指望能做通母親的工作,停止與楊叔叔的來往。母親的反應異常激烈,“你還不如殺了我。”母親的話就是一個宣言。師傅所能做到的唯一的一件事是把他們?nèi)依揭黄鹫樟艘粡埲腋?,拍照時我在場。麗人照相館。照相師傅很有耐心,不停地引導他們要表情自然,要發(fā)自內(nèi)心地露出幸福的微笑,可是沒有用,我至今記得照相那天的情形。師傅的父親穿著一件深藍色的中山裝,胸前的油漬雖然洗過,卻依然頑固。他的頭發(fā)還是被師傅強迫著去理發(fā)館理的,所以看上去比平常要精神許多,眼神卻怎么也是渾濁的。母親的左臉頰有一塊瘀青,那是她父親三天前的杰作。她擦了一些脂粉,卻還是沒有能完全遮蓋住。她的弟弟,一個卡車司機,根本沒有在乎什么拍照,他進來時還穿著藍色的牛仔工作服,油跡斑斑的。師傅訓斥了他一頓,臨時穿著照相館的一件灰色西服。而妹妹,則因為穿著太過艷麗同樣被師傅批評一番,好在人是到齊了。不管照相師傅多么努力,那張拍于一九九四年的全家福并不成功。照片出來后,每個人的表情各異,除了師傅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之外,其他人都像是藏有心事似的,要么板著臉,要么哭喪著臉。師傅嘆口氣說,好歹也是張全家福。那天晚上,當我在宿舍里寫作時,看著擺在我面前的師傅那張全家福,我突然靈光閃現(xiàn),立即沖到樓下給師傅打電話,我像是能觸摸到那個詞一樣,它就在我的心尖上跳動,我興奮地告訴師傅:“我想好了我這個長篇的名字,就叫作《全家?!贰?rdquo;師傅沉吟了一下,“好啊。這個名字挺好的。”一連好幾天,我都被那個小說的名字感染著,亢奮、干事毛手毛腳。連馬大姐都看了出來,她問我這幾天是不是受什么刺激和打擊了。我脫口而出:“馬大姐,你們家照過全家福嗎?”
“有啊,有啊。”馬大姐第二天就拿來了他們家的全家福,一共是八張,照全家福是他們家的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從她十歲那年開始,每四年照一張,馬大姐給我介紹著每張照片拍攝的時間、背景、人物,她感嘆道:“不能看照片,一看照片就感覺到自己老了。”那八張照片,風格基本上是統(tǒng)一的,每個人臉上的笑容也都是一成不變的,唯一變化的就是悄悄爬到臉上的皺紋。馬大姐的那些照片我早就忘記了,但師傅那張唯一的全家福,多年之后我還記憶猶新,那上面的每一個人,每一個表情,他們似乎都散落在我小說的章節(jié)中。
實際上,師傅即將被提拔的消息不是空穴來風,組織部門已經(jīng)找她談過話。師傅沒有絲毫走上新崗位的緊張,那個位置好像早就在那里等她似的。坐在我對面的師傅,目光中透露的是信心和對未來的憧憬。她在滔滔不絕地給我說著她當上副主任之后的設想和規(guī)劃,我不忍心打斷她,直到她停下來喝口水,我才提醒她:“師傅,你說的這些宏偉理想,好像都應該是主任去想,去做的。”
師傅說:“早晚有一天,我也能當檢修車間的主任。”
我相信,按照正常的軌道,師傅的豪言壯語并不是夜郎自大,我也相信,師傅完全能夠勝任車間副主任乃至主任的重任,但是事與愿違,我?guī)煾档氖送具€沒有開始就夭折了。
那天上午十一點半,我正在辦公室寫材料,消失了一上午的馬大姐推門進來了,她突然冒出來一句話:“不是不報,時機未到。”
我問馬大姐:“你說誰呢?”
馬大姐故作神秘狀,“謎底很快就要揭曉。”
我沒想到馬大姐所說的謎底與師傅有關。是舊案,王總多年前抹平的倒賣成品油事件重新發(fā)酵,被紀委立案調(diào)查了。馬大姐所說的很快其實就是第二天,我們成立了一個調(diào)查組,我和馬大姐都是調(diào)查組的成員。因為證據(jù)確鑿,重要的證人也在河南濮陽被抓,所以王總沒有堅持多久就全部說出了實情,除了倒賣成品油之外,更令人震驚的是他們在買原油過程中的以次充好、以水代油。王總的頭發(fā)仿佛一夜之間就白了許多,年齡也老了十歲。馬大姐讓他說說走上邪路的心理歷程。王總抬起絕望的臉,突然間就淚流滿面,他懺悔道:“我以前不是這樣,我奉公守法,克己自律。都是因為她。”
王總所說的她就是我的師傅馮莖衣。一聽到他提到師傅,我立即有些緊張,馬大姐顯然注意到了我的這個變化,她盯了我一眼。我鎮(zhèn)定了一下情緒,繼續(xù)聽他深挖思想根源,“大家都知道,我只有一個愛好,就是超級愛跳舞,盡管如此,我的思想也并沒有任何改變,我兢兢業(yè)業(yè),可以說為這個廠做出了巨大貢獻的。都是因為馮莖衣,她是我的克星。”我是在越來越憤怒的情緒中聽完他的陳述的,在他的描述中,師傅是一個邪惡的魔鬼、女妖精,用盡各種妖術迷惑他、引誘他,以至于他迷失了前進的方向,走上了犯罪的道路。“她的欲望是個難以填滿的溝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我終于忍不住插話道:“她要那么多錢干什么?”
王總斜眼看了看我,“那誰知道呢,買衣服,打麻將,買房子,買車,總之她太多的欲望需要我去滿足。”
我還要問,馬大姐善意地提醒我說:“與本案無關的不要問。”
在他的供述中,我?guī)煾凳悄莻€具體的操作者,他只是通過打電話疏通關系,搞到油品,而具體實施的是我?guī)煾?。師傅從運銷部門拿到油票,然后再找到下家,以高價賣出去。王總悔恨地說:“我是鬼迷心竅了,對她百依百順,失去了對事情的判斷力,放松了對自己的要求。”
他把自己包裝成一個無辜的受害者,這讓我無法接受,在談話結(jié)束之后,我對馬大姐說出了我的憂慮。馬大姐說:“我們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個壞蛋。”她補充道,“你師傅有沒有事,不是我們說了算,也不是他說了算,而是事實說了算。”
我不知道是不是馬大姐和白帆處長說了什么,約談我?guī)煾禃r,我意外地成了主角。馬大姐坐在我身邊做記錄。她充滿激勵的眼神并沒有給我足夠的勇氣??粗鴰煾底哌M來時,我的臉上感覺到熱辣辣的,羞愧得低下了頭,就像是我做了天大的錯事。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們師徒會在如此的場合下見面。師傅今天沒有穿工作服,她穿著一件淡紫色的緊身西裝。師傅卻很坦然,她坐在我對面,像是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一樣,她說:“你問吧。你該怎么問就怎么問。別把我當你師傅。有什么我就說什么。你們問完我,我還要去參加區(qū)里的人大會。”我這才抬起頭,理了一下思路,才開始提問。
“王同信,”師傅不假思索地說,“我們早就認識了。他是廠里的副總,沒有人不認識他。我知道你要問什么,我來說吧,我不是因為他舞跳得好才與他好上的,而是他手里的權力。我以前根本不會跳舞,就是為了能和他接觸才學的。九O年的春天,通過跳舞我們慢慢地走到了一起。”
“你是不是通過他從廠里領出油票,然后再高價賣出?”
“是的。”
“什么時間?”
師傅想了想,“九O年到九三年間。”
“一共領過多少次,有多少張?”
“我不記得了。”
“得到多少錢?”
“一萬多塊錢吧。”
“是你主動做的,還是在別人的指使下做的?”馬大姐皺了下眉。
“我自愿的。”
“你為什么要那么做?”
師傅笑了笑,“那時我就是那樣,愛慕虛榮,貪圖享樂?,F(xiàn)在回想起來,那真是一場虛假的夢境。我現(xiàn)在經(jīng)常在想,為什么當時我會是那樣的一個人,我會那么隨波逐流,為什么我的思想境界會那么低下,那么形而下。究其原因,是因為我的世界觀是漫無止境的,是天馬行空的,是不加約束的。這是極其危險的。”
“你痛恨以前的那個馮莖衣?”
“是啊。”師傅目光堅定,我覺得坐在那里的師傅,就像是一個莊嚴的教師,有著強烈的責任心和正義感,“現(xiàn)在想來,我自己都在問自己,那是我嗎?真是一場夢啊。好在,這場夢現(xiàn)在醒了。我看清了一切。”
我聽到了馬大姐敲擊桌面的聲音。我知道我的思路被師傅引導了,我接著問:“你知道你為什么能得到汽油和柴油的油票?”
“當然知道。因為王同信。我一個破工人怎么會有那么大的本事。
“這么說,你是受王同信指使的?”
師傅還沒有回答,馬大姐就果斷地中止了我們之間的談話。她把記錄本合上,說:“今天就到這里吧。”
那次約談,很明顯沒有向處長所要求的正確的方向前行,按照白帆處長的說法,它步人了一潭泥濘。白帆處長凝重的表情是對我工作的否定,他告誡我,一個紀委干部,感情用事是大忌,是大敵。我沒有做任何的解釋,事實是不容辯駁的,我心情郁悶,明明知道私下去見師傅是違背職業(yè)道德,仍然無法抵制住內(nèi)心的情感。我約師傅在生活區(qū)北邊的麥田旁見面。畢竟這有違我的良心,所以,我特別挑選了那么偏僻的地方。是一個陰沉的夜晚,夜色濃重得像是無法推開的山,沒有一絲的星光,黑暗中我看到了一束微弱的手電筒的光亮,那光亮艱難地推開了山一樣的夜,畏畏縮縮地向前挪著。走近來,師傅埋怨我不該來這個鬼地方,她說:“前兩周機工車間的小余就是在這一帶被壞人強奸的。”她手里的手電筒光在路邊的麥田里晃來晃去,更增添了恐怖的氣氛。我幽怨地說:“師傅,再害怕也抵擋不住我的擔心。”
“你擔心什么?”她抓住了我的手,很顯然,她也被周圍森然的氣氛嚇住了。
茫茫的夜色仿佛是一塊堅硬的地板,我們的腳步聲被放大了,它比平日里更加響亮。那越來越大的聲音不僅敲擊著我的耳膜,還敲擊著我的心。我的手也用上了力,我能感覺到師傅的手心里涼涼的。我說:“你知道我擔心什么。”
師傅嘆了口氣,“你不用為我擔心。我做的事絕不反悔,也不會后悔。我知道這一天會到來的,只是晚了一點。”
那個夜晚,我的勸說基本上是無效的,我希望她不要被王總牽著鼻子走,不要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師傅卻輕描淡寫,她用手電筒的光指著暗黑無界的夜空,“你看看這夜,你再怎么去描繪它,去形容它,它都是黑的,它不可能是白天,這一點是不會改變的。”
我的師傅,再次遵從了她內(nèi)心的安排,她沒有像王總那樣,把責任全部推開,她說出了她所有參與的倒賣油票的事情,她對我和馬大姐說:“我為以前的我感到羞恥。”她說的是肺腑之言,如今的師傅馮莖衣脫胎換骨,一身正氣,裝置哪里出了問題她都會出現(xiàn)在哪里。她在全廠的表彰大會上慷慨激昂;她在區(qū)人大,市人大的會議上激情澎湃。
王總進了監(jiān)獄,而師傅背上了一個黨內(nèi)嚴重警告的處分,她的夢想就此斷送了,我不知道她還做不做當車間主任的夢,我只知道,這件事給她的打擊是巨大的,她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相繼丟失了廠、區(qū)、市、省、中石化勞模,被區(qū)人大和市人大罷免了資格,副主任也成了天上自由的云朵。在那段難熬的歲月里,師傅有她自己獨特的方式打發(fā)她的絕望與落寞。有時候她會拉上我,兩個人漫無目的地騎著自行車,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煉油廠廠區(qū)附近的鄉(xiāng)間公路上,我們一言不發(fā)地就那么騎著,仿佛我們的世界就是那些四通八達的鄉(xiāng)間公路。但偶爾我會隨著她不知怎么就騎到了市區(qū),她熟練地穿過裕華路,拐上建華大街,我們匯人了中山路滾滾的車流之中。我留意到,在我們騎行的路線中,我們先后經(jīng)過了長安區(qū)人大、市人大的辦公地點。到了門口時,師傅都本能地停下來,向里張望片刻。她的臉上露出悵然若失的表情。返回的途中,一直一言不發(fā)的師傅突然張口道:“你知道我今年的提案是什么嗎?”
“不知道。”我回答,其實那個提案是我?guī)退龑懙摹?/span>
師傅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想呼吁一下,讓全社會都重視一下技術工人,大力開展技術工人的培養(yǎng)。你想想看,社會不就靠技術在推動著嗎?你再看看像我們這樣的技術工人,廠里重視嗎?國家重視嗎?沒有。你覺得這個提案可行嗎?”
我說:“可行。我支持你。”
失意的師傅開始和我探討她的提案,怎么合理,怎么搞調(diào)查,怎么寫。盡管這已經(jīng)是重復在做的一件事,我仍然隨聲附和著她,我覺得她完全沉浸在她輝煌的日子里,我又何必打攪她呢。
最后,在我們看到煉油廠的火炬時,師傅發(fā)出綿軟無力的嘆息,那聲音在鄉(xiāng)間公路上如塵土樣細弱,“可惜了。只差半個月,我就能把提案提出來了。”
她還會突然把我叫到她的家里,像以前那樣鋪上稿紙,準備好鋼筆,這是要寫發(fā)言稿的架勢。我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一切,心里發(fā)酸,我叫了聲師傅,便不知道再說什么。師傅卻淡然一笑,“我都習慣了,你讓我一下子改變不可能。你知道我當初從那樣一種放任自流的姿態(tài)變成這樣有多難,付出的代價有多大,我的丈夫走了,我和我丈夫的家人成了仇人。這一次,我的代價更大,因為我的心死了。”
我把師傅攬在懷里,在我的懷抱中,她的身體竟然那么嬌弱。我能感覺到她的眼淚流到我的肩膀上,鉆透衣服,滲到了皮膚上,涼涼的。我安慰她:“師傅,生活總是要繼續(xù)下去的。”
師傅突然推開我的懷抱,她抹去臉上的淚水,粲然一笑說:“你放心吧,我想了一夜,已經(jīng)想通了我的人生,它就是海上的一個小船,想漂到哪兒就漂到哪兒吧。不過,你看看我,為了寫發(fā)言稿,買了那么多的稿紙,不能就這樣浪費掉。我想好了,我給你謄寫小說吧。你就在我家里寫作,你寫完一章我給你謄寫一章。”
于是,在無數(shù)個夜晚,我的長篇原稿就放在師傅家里的梳妝臺上,她仔細地辨認著我歪七扭八的字體,認真地抄寫著。對于十幾年都很少拿筆的師傅,其實這不是一個省心省力的活,相比她遇到的那些檢修、搶修,這更難。我坐在她的書房里,側(cè)身看著臥室中的師傅,幾次不忍心,想讓她放棄,但是我還是重新理清了思路,回到我的故事中,我覺得,那個與我同處一室,逐字逐句閱讀并抄寫的師傅,何嘗不是活在我虛構(gòu)的故事中的人物呢?
跌落到人生最低谷的師傅,已經(jīng)徹底無法改變她工人的身份,她像是沒事人一樣,甘心做著她的工作,做好一個鉚工工人,一個班長,一個好師傅。按馬大姐的說法,你師傅是一個胸大無腦的人。我雖然不喜歡她用的那個詞,但是師傅這樣的心態(tài)也讓我放心許多,因為我非常擔心她會想不開,會鉆牛角尖。在那一年,有兩個從技校畢業(yè)的學生成了她的新徒弟,一男一女,男的姓童,女的姓黃。按照慣例,師傅又自掏腰包讓他們請客,并特地叫上我。兩個小徒弟有著與我當時一樣的青澀與拘束。那天晚上師傅喝醉了,她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把兩個小徒弟嚇得臉色發(fā)白,張皇失措。第二天一上班,小黃就在辦公大樓門口堵住我,向我請教如何當好一個徒弟,我想了想說:“你會種茉莉花嗎?”
她搖搖頭,“什么花我都不會種。”
我說:“那你好好學學吧。”
在師傅的陽臺花房里,茉莉花已經(jīng)被冷落,它在日漸凋零和枯萎,開花的季節(jié)早就過了,但它們?nèi)耘f固執(zhí)而孤獨地想念著花團錦簇的日子。
師傅紛繁生活的謝幕遠比那些茉莉花要悲凄。
一個冬天的夜晚,這讓我想起師傅丈夫出車禍的那個夜晚。不過,這次師傅的語氣顯然比上一次更加令人不安,她說:“你快點過來。出大事了。”已經(jīng)是夜里九點,我知道她回了市區(qū),快下班時她讓我在辦公大樓下等著她,她把她家里的鑰匙交給我,囑我好好寫作,她回市區(qū)給母親做壽。她笑著說:“我媽今年六十了。不知道我活到她這個年齡會是什么樣。”她輕松的樣子不像是要發(fā)生什么大事的前奏。
我趕到她家里時她并沒在家,家里只有她的小外甥,正抱著小貓,瑟瑟發(fā)抖,我問了半天,他才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出他們已經(jīng)去了醫(yī)院,他姥爺摔了一跤。去往醫(yī)院的路上,我也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開車的小張以前也是師傅的徒弟,他還埋怨師傅小題大做。
醫(yī)院里哭成一團,師傅的酒鬼父親,已經(jīng)告別了人世。我沒有看到他躺在那里的情景,我只看到了蹲在走廊墻角的師傅,她蜷縮著身體,比一只受傷的小貓還可憐。她看到我,眼淚才流下來,只說了一句話:“我害怕。”
她父親死了。送到醫(yī)院的那一刻停止了呼吸,喝得爛醉如泥的他順著樓梯滾了下去,臉都變了形。他不是自己摔下去的,“我也是瘋了,我就那么輕輕一推,誰知道他的身體像是一個空殼,像是空氣似的,那么輕,那么沒有重量,就像是一個板凳。”具體的細節(jié)是在她母親多次的言談之中拼湊出來的,她自己始終不肯去回憶當時的情景,她說她寧愿那個摔下去的人是她自己。在記憶中還原的事實是這樣的,最先瘋狂的是她的父親,為母親祝壽的酒宴還未結(jié)束,父親就開始毆打母親,他不知道哪里來的那么大的勁,他把師傅母親的頭上打出了血,可是仍舊沒有停止下來的意思。父親向外拉扯母親,拽出了門,仍然揮舞著拳頭擊打著母親的頭部和臉部。憤怒的師傅追出來,輕輕一推,就像她形容的那樣,父親就像一只板凳一樣滾落而下。最讓師傅感到痛心的是母親的反應,滿臉是血的母親第一反應是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大聲吼道:“誰讓你多管閑事。”
師傅,她三十七歲的生命到此畫了一個大大的句號。因為過失殺人,她獲刑五年六個月。怨恨像是夏天的野草,師傅的母親一直不愿意去見她,當我去勸說她時,我看到她和那個被師傅叫作楊叔叔的老頭在一起,他們儼然是一對和睦的老夫妻,她的頭發(fā)明顯地白了許多。“她的心理負擔很重,不吃不喝。她需要你哪怕去見她一面,什么都不說。”我這樣勸解她。楊叔叔也在一旁幫腔,她心動了,答應了我。我興高采烈地給師傅拍了一個電報,告訴她,下個月的十三號我和她母親一起去看她。不知道師傅看到電報的心情如何,我是感到寬慰的,我甚至在設想著她們相見時感人的場景。和我在小說里寫的一模一樣。
那個月的十三號,坐在去省女子監(jiān)獄的長途公車上的只有我一個人。車窗外的風景灰禿禿的。師傅的母親臨陣變了卦,不管我說什么,她都緊繃著臉一言不發(fā)。后來還是楊叔叔無奈地對我說:“算了,也許時間能改變一切。”
師傅看到我時,臉上驚訝的表情一閃即逝。她沒有問母親的事,我也沒再提,仿佛我沒有給她拍過那樣一封報喜的電報一樣。
我把剛剛寫完的長篇小說《全家?!愤f給她,師傅問我?guī)Ц寮埩藛帷N乙粫r沒明白過來,問師傅要稿紙做什么。師傅說,我在這里面也是閑得無事,我一邊看,一邊替你抄寫,你不是說我的字好看嗎?我鼻子酸了,我有心勸她別再替我做這些事了,可是看著她期待的目光,我說出口的是“好吧,我回去給你寄過來”。
在隨后的兩個月時間里,她幾乎每兩天就會給我寫一封信,信里什么都寫,寫監(jiān)獄里的女犯人,寫院子里那棵楊樹,寫抬頭看到的不完整的天空。她就是不寫自己,在她的信里,我想找到她的影子,我發(fā)現(xiàn),她不過是兩只眼睛,而她的思想,她的靈魂,都在那不完整的天空中飄蕩。兩個月后,她抄寫好的稿子清清爽爽地擺到我面前時,我腦海里一下子就想到了我初次見她時的情形,那個長發(fā)披肩、手拿火紅而明亮的安全帽的師傅,那個風姿綽約的師傅。
后來我調(diào)離了煉油廠,多半是因為我不想再看到那些裝置、那些檢修的場面,一看到它們我就會心痛地想到監(jiān)獄中的師傅。十幾年過去了,我仍然不知道,我是不是懂得師傅,是不是懂得師傅這樣一個女人。她的風花雪月,她的勞模風采,她的監(jiān)獄人生,在我的夢里,始終攪和在一起,無法分清。
在師傅刑滿即將釋放的那年,我意外地碰到了楊衛(wèi)寧,師傅曾經(jīng)的小姑子,她來申請加入省作家協(xié)會,她是個詩歌愛好者。她看到是我,先是愣了一下,繼而笑容可掬,“你在這里工作呀。”她急迫想成為作協(xié)會員的心情使她對我暢所欲言,她甚至提到了我的師傅,她以前的嫂子,“我聽說了她的事,唉,真是可惜。其實她心眼不錯的,就是太水性楊花,你說一個女人如果太隨意了,那還能有什么好下場。”看來這么多年過去了,對于師傅固執(zhí)的看法仍然沒有改變。
我苦笑了一下。
她繼而神秘地向我透露了另外一個令我震驚的信息,“這件事,我本來想爛在肚子里,一輩子都不說的。但是誰讓我遇到你了,誰讓我有文人的悲憫情懷呢。你知道嗎,其實這么多年她都背著一個沉重的黑鍋。她自己看不到,我看著呢。當年我弟弟出車禍的事情你還記得吧?我們?nèi)叶及沿熑瓮频搅怂纳砩?。因為她的名聲不好我們早就知道,那天晚上,我弟弟是和她吵了一架負氣離家的,然后他出了車禍。所以順水推舟,讓她穿上道德的審判衣,沒有什么可指責的。她四處拈花惹草是個公開的秘密,但是有另外一個秘密,除了你師傅,我們?nèi)叶荚谛⌒闹斏鞯乇Wo著。那個秘密是有關我弟弟的,他們兩人的婚姻早就名存實亡了。我弟弟在外面有一個女人,姓袁,女人還給他生了一個兒子。那個胖兒子當時已經(jīng)七歲了,我和媽媽去看過,他和我弟弟小時候一模一樣。我媽特別喜歡他,私下里給了那孩子不少錢。再說那天夜里,楊衛(wèi)民和你師傅大吵一架,然后出了門,他和小袁母子去國際大廈吃了飯,楊衛(wèi)民還喝了點酒,然后開車回我弟弟給小袁買的房子,就是在路上出了車禍。最先趕到醫(yī)院的是我,楊衛(wèi)民還有一口氣,他吃力地拉著我的手,囑我一定要把他的兒子帶大,他沒有提你師傅。小袁也在車禍中去世了,只剩下那個孩子。他此后一直跟著我生活,現(xiàn)在已經(jīng)上了初中。”
我疑慮重重,“為什么不告訴我?guī)煾嫡嫦啵?rdquo;
楊衛(wèi)寧嘆了口氣,“告訴她又有什么意義呢?;钕聛淼暮⒆硬攀亲钪匾?。”
“那你知道從那以后,我?guī)煾狄恢本捅悔H罪感壓得喘不過氣來,它比一座大山還重,這件事改變了她的性情,連生活軌跡都因此而改變了。你們不覺得這對她不公平嗎?”
楊衛(wèi)寧說:“我覺得生活對誰都是一視同仁的。你覺得那之前的馮莖衣的生活是正常的嗎?雖然煉油廠離市區(qū)那么遠,可是她的那些風流韻事我都知道。如果說那件事給她帶來了什么影響,那也是正面的,我就不用說了,她成了勞模,上了報紙、電視,到處去演講。有一次,她還給我寄了兩張門票,讓我?guī)е覌屓ゴ髸寐犓葜v。你說這樣的改變對她不是更好嗎?”
我無言以對。我沒有權力指責任何人。
我一直承受著巨大的壓力,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把楊衛(wèi)寧所說的真相告訴她。一直等到她要出獄的那天,我借了輛車,很早就出發(fā)去女子監(jiān)獄,平時只需兩個小時的路程,我走了六個多小時,到達時已近黃昏了,夕陽掛在山尖處,就要被刺破。黑暗就躲藏在它的身體之中,它一整天的美麗、光彩奪目,似乎都在醞釀著一個陰謀,讓無盡的黑暗如魔鬼般洶涌而出。
師傅肯定已經(jīng)在那里等了許久,因為我說過要來接她。在夕陽中,她的眼睛是紅的,多出來的皺紋是紅的,連她的笑容都是紅色的,她笑著說:“我已經(jīng)等了五年,你還要讓我等多久。”
她的笑容一下子讓我釋然了,那一刻我決定把往事放下,我突然感覺到黃昏中天地是那么寬,我手里拿著師傅最后戴過的那頂紅色、鮮亮的安全帽,把安全帽端端正正戴到她頭上,我說:“師傅,不用等了,就現(xiàn)在,檢修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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