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過教室窗欞時，我總習慣在備課本扉頁寫下當日要關(guān)注的學生姓名。三十余載教學生涯，我篤信：在語文課堂這片沃土上，恰當?shù)谋頁P不是裝飾，而是喚醒種子的第一縷春風。

初登講臺，我的表揚不過“很好”“真棒”寥寥數(shù)詞。一次批改《秋天的懷念》讀后感，學生小舟寫道：“母親‘悄悄地躲出去’的腳步，踩碎了滿地月光?！蔽以谂援嬃嗣稓堅?，批注：“這個‘踩碎’讓史鐵生的月光有了瓷器般的質(zhì)地?！币钊?，這個總蜷縮角落的姑娘破天荒舉手分享對《荷塘月色》的批注。我頓悟：語文教師的表揚應(yīng)是語言藝術(shù)的示范。抽象褒獎需化為具象審美啟蒙。講授《湖心亭看雪》，有學生發(fā)現(xiàn)“天與云與山與水”的重復(fù)之美，我引導：“這三個‘與’字，可是張岱留給我們的玲瓏骰子？”后來學生在隨筆本續(xù)寫：“骰子擲出的點數(shù)，是明朝遺民的滿湖清淚。”當形容詞遇見動詞，也許是個美麗的開始。

適合的表揚，就是靜水流深，是沉默的掌聲。我在講授《愛蓮說》時，向來寡言的子墨輕聲問：“蓮花‘香遠益清’，是否像君子把美德揉碎隨風播撒？”教室倏然寂靜，粉筆灰在光中沉落。我輕叩講臺三下——這是“思維花開”的暗號。次日，他的桌上多了一盆清水芙蓉，壓著字條：“子墨的聯(lián)想，讓千年蓮香有了新傳播方式。”這樣的靜默時刻，比喧嘩喝彩更富力量。我珍藏著“表揚存折”：半片楓葉書簽，獎賞對“曉來誰染霜林醉”的妙解；手繪《核舟記》折頁，贈予發(fā)現(xiàn)“曾不盈寸”匠心的孩子；一方刻著“文心”的青石鎮(zhèn)紙，送給在辯論中引《文心雕龍》的思辨者。這些無聲的禮物，漸成孩子們的精神圖騰。

表揚的藝術(shù)，亦在進退有度，有時候，批評是另一種韻腳。面對學生誤讀《愚公移山》為“固執(zhí)己見”，我未直接否定，笑問：“若用《周易》‘窮則變’的智慧，該如何看待愚公的‘不變’？”待其沉思，再提點：“你看太行王屋的陰影里，是否藏著‘子子孫孫無窮匱’的變革火種？”這種包裹智慧的“批評式表揚”，常激起更深的思維浪花。酷愛小說的小凱，為《岳陽樓記》批注：“范仲淹像獨守襄陽的郭靖?！蔽铱隙ㄆ淝伤迹^而引導：“但郭靖守一城，范文正公守的是怎樣的精神城池？”兩周后，他的作文入選?？：畹闹刚袝r比直白贊美更能點燃熱情。

在“詩歌創(chuàng)作擂臺”，我創(chuàng)設(shè)獨特機制：每首作品獲專屬“詩評箋”。給善白描的小萱寫道：“你的三行詩里，住著宋人小令的魂魄”；評愛隱喻的阿哲：“每個意象都是折射青春七色的多棱水晶”。這些評語在文化墻連綴成星河。最動人的是“表揚漂流本”。一個清晨，講臺出現(xiàn)包著素箋的筆記本，扉頁寫著：“請老師為我們寫表揚觀察日記?！比潞?，這個輾轉(zhuǎn)53名學生手中的本子，記滿“小羽教同學賞《洛神賦》”“阿浩為辯論對手鼓掌”的溫暖片段。當教育從單向贊美變?yōu)楣餐l(fā)現(xiàn)，教室便成春草蔓生的原野。

畢業(yè)季整理舊物，我翻出歷屆學生的“表揚檔案”：將課堂妙語編成《先生雅言錄》；回贈《被表揚照亮的日子》文集；用課堂金句制作“文言文表情包”。這些回響，見證表揚藝術(shù)的漣漪。去年深秋，收到就讀文學系的小舟來信：“您當年‘瓷器月光’的批注，讓我解讀張愛玲‘玻璃匣子里的蝴蝶’時，頓悟意象的呼吸?！毙殴{里夾著曬干的桂花，恍若多年前批改紙上凝固的月光碎片。原來不經(jīng)意播撒的贊美，終會在他處燃成燈火。

暮色中校園沉寂，我仍在備課本上勾畫明日細節(jié)。想起陶行知所言：“教育是心心相印的活動。”在盈滿墨香的天地里，我們無法丈量某句贊美抵達的遠方，但可以肯定：當教師的語言浸潤文化溫度，當表揚化作喚醒靈魂的晨鐘，每個平凡的日子，都在續(xù)寫生生不息的教育詩篇。

（作者系湖南省沅陵縣辰州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