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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荷:拜托了,風(fēng)兒

來源:楚荷   時間 : 2018-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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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湘子在他們那個鄉(xiāng),是鄉(xiāng)政府秘書。按農(nóng)民的話說,是干部,也算個人物。農(nóng)民們見著湘子,都像見著大官。湘子不喜歡農(nóng)民們對他那個態(tài)度。他希望農(nóng)民們將他視為朋友,和他說真心話。但當(dāng)幾個農(nóng)民,將他當(dāng)朋友弄時,他又受不了那種粗俗。尤其是兩指夾住鼻子,猛地一擤,一把鼻涕沾在手上,往褲上一抹的那勁兒,湘子望著都作嘔。湘子不喜歡鄉(xiāng)政府的人。鄉(xiāng)政府的人都喜歡橫沖直撞,好似個個是孫悟空,有天大本事。

湘子家在鄉(xiāng)政府斜對面,是一棟兩層小樓?;氐郊?,妻子老說些今天生意不怎么樣,或者今天生意還可以的話。湘子妻在一樓開著副食品兼縫紉店。湘子妻做衣服的手藝,在這個鄉(xiāng)沒人可以比。鄉(xiāng)里的人都說湘子妻又漂亮,又聰明,又賢慧。湘子妻說那些東西的時候,湘子一般直點(diǎn)頭,好似認(rèn)真在聽。鄉(xiāng)里的人贊著湘子妻時,湘子一般也直點(diǎn)頭,好似真同意了他們的意見。其實(shí)湘子一句也沒聽進(jìn)去。湘子不喜歡說那些事兒。湘子喜歡說詩,但沒人和他說詩。湘子喜歡說憂國憂民的話,但沒人愿意和他一起憂國憂民。鄉(xiāng)政府的人除開正經(jīng)八百的場合,都喜歡說釣魚、喝酒、打麻將,喜歡說東家媳婦漂亮,西家女兒水靈。那些農(nóng)民喜歡說三擔(dān)牛屎六箢箕,說家里母豬下了十二個崽,昨天夜里那只花貓嚎春嚎了很久之類。于是,留給湘子只有孤獨(dú)。湘子眼睛便愈來愈眍。

那時,湘子參加工作那會兒,恰好二十歲。除了替鄉(xiāng)長、副鄉(xiāng)長寫發(fā)言稿,湘子每天除了看書還是看書。湘子喜歡看歷史書,喜歡看哲學(xué)書,喜歡看文學(xué)書。總而言之,湘子喜歡看些鄉(xiāng)長說的,“不能當(dāng)飯吃的書”。湘子最喜歡看的是詩。舊體詩,新體詩,外國詩,都看。湘子家窮,每月工資必須拿出一半,給父母補(bǔ)貼家用。鄉(xiāng)子買不起新書,只得借著去縣里或市里出差時,在舊書攤上買舊書。后來,滿世界都是盜版書。盜版書便宜,湘子便買盜版書。

過了三年,湘子認(rèn)識了那個后來成來湘子妻的女孩。那個女孩只讀了初中。是別人做媒認(rèn)識的。湘子談不上喜歡不喜歡那個女孩。看在長得還算清秀,同時她家有些兒錢,同時每個人都要娶妻的份上,湘子娶了湘子妻。湘子岳父母拿錢,替湘子妻在鄉(xiāng)政府附近,砌了一棟兩層樓,弄了那家副食品兼縫紉店作為湘子妻的陪嫁。湘子從此不再買盜版書。盜版書上錯字多。湘子妻什么事都不要湘子做,湘子更有時間看書了。只要湘子看書,湘子妻便生出無限敬意,樂得屁癲屁癲地包了所有家務(wù)。在湘子妻眼里,湘子是文曲星投胎。鄉(xiāng)里那么多人,鄉(xiāng)政府也有那么多干部,只有湘子能說明白,美國為什么要打伊拉克。也只有湘子知道,諸葛亮打過不少敗仗。

那天,鄉(xiāng)政府開人大會。鄉(xiāng)長在會上念著湘子寫的那篇稿子。湘子站在大會禮堂的最后面,聽了幾句,實(shí)在不想再聽,湘子便走出鄉(xiāng)政府大院,兩只眍進(jìn)去的眼睛望著不遠(yuǎn)處他的家。湘子妻也望著他,滿臉都在笑著,笑得極是燦爛,是電影里女人準(zhǔn)備撲向心愛男人前的笑。他勉強(qiáng)笑了。剛笑過,便想起昨天晚上湘子妻將霉變了的發(fā)餅,抹了餅上的霉,又?jǐn)[在貨柜上的事。湘子心里恨恨的:那餅?zāi)苜u嗎?賣給別人豈不害人?不能賣。那餅?zāi)苋訂幔磕秋炄恿?,豈不蝕本?他們經(jīng)得起幾次扔?湘子覺得這事兒不能恨妻,好似只能恨自己。誰叫他不能養(yǎng)活妻?況且妻昨天爬在他身上說了,說她有了。誰叫他父親處還要他補(bǔ)貼?他便跟自己過不去,一聲長嘆,轉(zhuǎn)過身往鄉(xiāng)政府院子后的山上走去。湘子跟自己過不去時,便爬這山。湘子經(jīng)常跟自己過不去,所以湘子經(jīng)常爬這山。

這山很大頗高,稍許有些霧兒,便望不到山巔。今天天氣好,除了天上幾朵白云在悠閑地飄,便是藍(lán)得水靈的天。于是,山頂上那塊有些兒像湘子的頭的巨石,看得清清楚楚。只有湘子和湘子妻看出了那塊巨石,像湘子瘦得難以找到肉的頭。湘子夫妻都以為著這是上天預(yù)示著湘子將有出息。但夫妻倆都不敢說,怕鄉(xiāng)干部和鄉(xiāng)下農(nóng)民笑話他們。

山底直至山腰,都是碗口粗的茶子樹。茶子樹上掛著數(shù)不清的青青茶子。湘子抬頭望去,頭上是茶子樹的樹枝和樹葉,看不到藍(lán)天和白云。那邊傳來清清脆脆的溪水聲音,和著樹上四處嘰嘰喳喳的鳥叫。湘子常聽這聲音,往常沒感覺到什么。這會兒,他屏聲凝氣地聽,那溪水聲淙淙錚錚,一會兒如女孩兒淺唱,一會兒如金石之聲,柔中帶剛。再聽那鳥聲,有“吱吱吱吱”如撒嬌樣叫著的,有“布谷”“布谷”傻乎乎地用了全身勁兒叫著的。他忽地覺得這就是天籟之音,是世間最美好的音樂。“不,應(yīng)該是最美好的詩。”湘子自言自語地點(diǎn)點(diǎn)頭。湘子朝溪水走去。溪水清得叫人驚奇地在一溜兒青石上,彎彎曲曲地流,一邊唱著歌,一邊磨著青石,使青石表面,光滑如湘子妻身上皮膚。湘子妻臉上和手上皮膚稍嫌粗糙,但身上皮膚卻如油脂。

“這溪水這么清嗎?好像往常沒這么清。”湘子自言自語。他彎下腰,捧著溪水喝著。“這溪水還有甜味,比我家那口井的水只有好。怎么就從來沒想過,我們這兒有這么好的水呢?”湘子忽地覺得他不該捧著這溪水,他覺得他的手弄臟了這溪水。他又想起昨天妻子抹了發(fā)餅上的霉,繼續(xù)出售的事。他覺得是他的手抹了那些霉,將它們重新擺在貨架上的。他覺得他的手更臟了,更后悔著捧了這溪水。他后退兩步,與溪水不離不棄地隔著幾步遠(yuǎn)。

湘子繼續(xù)往上爬著,耳邊是溪水聲和鳥叫聲,心底涌出他許多的錯:湘子本來談不上愛湘子妻,卻因?yàn)楦F,和湘子妻結(jié)婚了,這是何等卑劣的事;那天,那個老農(nóng)因?yàn)椴环N蓮子卻養(yǎng)魚,破壞了鄉(xiāng)政府的統(tǒng)一部署,挨了鄉(xiāng)長一頓臭罵,湘子明知道,那個老農(nóng)談不上錯,他卻幫著鄉(xiāng)長批評那個老農(nóng),這是何等可恥的事;湘子不喜歡寫那些假得浮空萬里的話,但湘子卻一年到頭寫的都是那些東西,分明為五斗米折著腰,是何等低賤的事;那天去市里出差,在公共汽車上看著扒手扒他前面那個人的錢,湘子沒提醒那人半句,而他完全可以巧妙地用腳碰著那人的背,這是何等自私和怯懦的事;還有湘子妻常拿著過期食品出售,湘子他卻視而不見,這是何等沒有良心的事;還有許多許多。

湘子覺得他身上沒一絲地方是干凈的,他甚至覺得他有太多罪孽。他仰著頭,對著看不到天空的茶子樹葉,大聲叫著:“哇,哇,哇。”他被這些罪孽壓得喘不過氣來,便負(fù)著這些罪孽,往山上跑著。他希望他那些罪孽能在奔跑中,一件件滑落。很快地,他累出一身大汗。他站下來,喘著粗氣。喘夠粗氣,他坐下來。不知過了多久,他想起那句“清溪清我心”。“我怎么這么笨?清溪可以清心呢。我怎么會將溪水弄臟呢?只有這清清溪水能將我洗干凈。洗干凈多好。”他知道這山上除了收茶子的時候,沒有人來。他將自己脫得一絲不掛,將搓衣板一樣的身體,躺在清溪里。

溪水輕輕地,柔柔地漾著湘子的頭發(fā),淌過湘子的頭,淌過湘子的身體。他感覺到他在受著來自不知何處,但卻分明是浩然之氣的洗禮。他那些罪孽,被清清溪水慢慢地帶走了。他的身體正漸漸地變得干凈。他想,只洗身體,不洗靈魂不行。于是,他張開嘴,一口一口地吞著溪水。他確信他的靈魂在心臟那個部位。他感覺到了,他吞進(jìn)去的溪水,在他靈魂上唱著溪水才有的那種輕柔、仿佛仙子輕吟的歌,在輕輕地淌過。他的靈魂由此漸漸地變得干凈,直至圣潔。

“這是一條清心溪。”湘子心說著。

他覺得他五臟六腑都干干凈凈了,一身在從未有過的清爽中,如此輕松,這才穿好衣服,繼續(xù)向著山上爬著。

他終于走過了茶子樹林,上面是人高茅草。風(fēng)兒帶著泥土芳香,吹著湘子身體。將湘子的頭發(fā),和沒有扣上鈕扣的上衣,吹得揚(yáng)了起來,旗幟樣舞在空中。湘子便站在風(fēng)中,仿佛之中,湘子從風(fēng)聲中聽到了一種昆山玉碎樣的音樂。他屏聲靜氣地聽,卻又分明沒那聲音。一會兒后,那聲音又和著風(fēng)聲鳥聲溪水聲響起來。湘子便確信了這種聲音的存在,甚至相信了只有鳳凰涅般(般下加木)時,才會有這種聲音。這種聲音,使湘子有了作詩的沖動。于仿佛中,湘子從蠻荒太古走來了。湘子好像剛從白云上下來,光臨這個喧囂的塵世。他分明感覺到了,那朵白云,輕輕地落在清心溪旁。湘子望著喧囂的塵世,竟然沒有半絲兒真正屬于他。他只是一個與這塵世格格不入的客人。他依戀著那種蠻荒太古中寸草不生的寧靜。

湘子對著天空中的白云念道:

我從蠻荒太古走來

思念著寸草不生中的寧靜

不知是哪個偶然中的偶然

女媧游戲著,捏出一個泥坯

女媧望也沒再望他一眼

將他遺棄在無垠沙漠

雨露滋潤著

泥坯有了肉體

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

上蒼囑咐玲瓏的冰凌

將精神贈予了泥坯

…..

我乘著白云,帶著未曾脫落的包衣

冒冒失失,來到了喧囂塵世

 

    ………

湘子望著清溪,說:“這是一條詩之溪呀。”

湘子決定,上山時叫它清心溪,下山時叫它詩溪。

第二天,湘子將昨天寫的詩做賊樣偷偷地寄了出去。

                                  

湘子不住地在報(bào)刊上發(fā)表著詩。他們那個鄉(xiāng),如出了李白,讀了些兒書的人,即使不愛詩,也能背出兩首湘子的詩。鄉(xiāng)辦中學(xué)校長,為了鼓勵學(xué)生成才,多次請湘子去學(xué)校做成才之路的報(bào)告。湘子不去。湘子知道,中國奇大,在這個鄉(xiāng)出名,頂個什么用?這個鄉(xiāng)對于中國來說,屁都不算。湘子認(rèn)為,一定得“天下誰人不識君”,才算成才。湘子聽到“成才”兩個字就臉紅。湘子不住地寫詩,不住地發(fā)表著詩。湘子更不喜歡寫那些浮空萬里的報(bào)告了。只是詩的稿費(fèi)太過微薄,一首他們鄉(xiāng)中學(xué)學(xué)生個個會背的詩,也就二十塊錢。湘子要活下去,還得寫那報(bào)告。于是,湘子肉體活在報(bào)告之中,湘子靈魂活在詩之中。

那天,湘子懷著惕惕心情,去市里參加詩的筆會。他這是第一次參加筆會。昨天接到通知時,湘子激動得差點(diǎn)跳起來,硬是一晚沒睡著。湘子心想著,他發(fā)表那些詩,在他們那個鄉(xiāng),或是了不起的事。但到了市里,就不能算什么了。他想?yún)⒓庸P會的人,一定都發(fā)表了許多東西,說不準(zhǔn)都是才子才女。他謙恭得像去見文壇大師。

筆會在一個二星級賓館舉行??斐酝盹垥r,湘子到了賓館門外。大門邊寫著“參加筆會的作家,在湘水樓一樓報(bào)到”的字樣。湘子想,他不是作家,說不準(zhǔn)人家發(fā)錯了通知。他拿出通知又看了一遍。通知上赫然寫著“湘子先生”。湘子再看信封。信封上寫著他們鄉(xiāng)政府“湘子收”,絲毫不差是寄給他的??墒撬皇亲骷摇O孀蛹{悶著,不知該不該進(jìn)去。“對了,我是作為文學(xué)愛好者的代表來的。聽說,不比我們鄉(xiāng)下,你愛好什么,與政府無關(guān),沒人理你,市里每年都有培養(yǎng)文學(xué)愛好者的活動。”湘子這么一想,心釋然了,也被作家們準(zhǔn)備無私地帶他這個不成器的學(xué)生,感動了。“文學(xué)的確是圣潔的,帶學(xué)生不要一分錢,還發(fā)出邀請。我幸虧發(fā)表了一些詩,不然還不知道文學(xué)如此圣潔,文學(xué)圈如此圣潔。偉大的文學(xué),純潔的文學(xué)。”湘子心說著,走進(jìn)了賓館大門。

湘子問站在衛(wèi)門旁的保安,湘水樓在什么地方。保安手一指,說:“喏,就是那兒。”湘子抬頭一看,就在前面,且墻上赫然寫著湘水樓。湘子臉一紅,心想著以后先得看清,不要來不來就問人。湘子到了湘水樓一樓大廳,倚著服務(wù)臺旁兩張書桌,書桌上立著一塊寫著“筆會報(bào)到處”的記事牌。湘子想:“太好了,寫的是筆會報(bào)到處。如果寫作家報(bào)到處,我就不知怎么辦了。搞文學(xué)的人就是了不起,什么都注意。連我這種后進(jìn)學(xué)生的感受,也想到了。”書桌后面坐著兩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湘子惶恐地拿出筆會通知書。

“你就是湘子?”稍胖的女人翻著眼睛望著湘子,“真看不出,你就是湘子。嘖嘖嘖,好瘦,三根骨頭兩根筋。真瘦。也不知你那些詩是怎么寫出來的。真瘦。”

“當(dāng)然是湘子。”稍瘦的女人,眼里含著敬意望著湘子,說:“一眼就可以看出來。你看他眼睛,好憂郁。好像背一身憂郁走。他的詩,沒這種憂郁能寫出來嗎?能嗎?他一進(jìn)來,我就懷疑他是湘子。沒想到,真是。”

湘子臉紅了。滿足感中,他感到自己成了供人觀賞的猴子。

湘子報(bào)了到,拿著房間鑰匙,到了門上貼著湘子和另兩個人名字的房間。湘子以為自己最后一個報(bào)到,沒想到他是第一個入住這個房間的人。吃罷晚飯,湘子回到房間,打開電視。剛想換頻道,門被敲響了。湘子打開門,門外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問:“請問湘子是住在這兒嗎?”待湘子答了“我就是湘子”,那男人也不用湘子說“請進(jìn)”,嘴里念著“久仰久仰”,走了進(jìn)來,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說:“我本來沒打算來,市級筆會,有什么意思?我聽說湘子會來,就來了。和你同房間的兩個老作家,就因?yàn)槭鞘屑壒P會,沒來。”

湘子嘴角露出一絲兒笑。他不相信這話是真的,他們鄉(xiāng)長就常這么說。鄉(xiāng)長帶著湘子去別人家吃飯,遇著熟人,背著主人的時候,常說“我本來有事,但聽說你老兄會來,就來了。還有什么事,比與你老兄見面更重要呢?你不信?不信問湘子”。湘子確認(rèn)那人說的是客套。湘子雖然見過一些世面,但湘子依舊不喜歡客套。湘子遇著人家客套,就不知說什么話好。這時,湘子形如木偶,站在那人前面。那男人從皮包內(nèi)拿出一本書,遞給湘子,說著“請指正”。湘子有些激動,心說著“送書給我,這人真好,從未見過,就送書給我呢。說不準(zhǔn),筆會就是安排他做我的老師。他是讓我熟悉他的文風(fēng)的意思”。湘子顫抖著雙手接了。湘子打開扉葉,上面寫著“湘子詩友雅正”,寫著那人的名字。湘子再看作者介紹。上面赫然寫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湘子心底立馬起著敬意。那人又說著“在我們這個市,說到寫詩,湘子當(dāng)屬第一人,第二人非我莫屬”。湘子心說著“我知道你可能就是我老師,你這么謙虛,叫我如何當(dāng)?shù)茏?rdquo;,忙誠惶誠恐地喊著那人“老師”,說那人已是作家,他湘子充其量只是文學(xué)愛好者,文學(xué)愛好者而已。

那人走了。湘子想,人家這樣看得起他,他得更加謙恭才對。他想,讀這位仁兄的詩,不說齋戒,沐浴是一定要的。心說著“詩是何等圣潔之物,我一身不爽不快,當(dāng)然不能讀詩。況且是作家親筆簽名的詩,況且或許還是我將來老師的書,自然更要沐浴”。湘子鉆進(jìn)衛(wèi)生間,細(xì)細(xì)地將自己洗了一遍。確信洗得干干凈凈后,這才穿好衣服,拿出天主教徒讀圣經(jīng)的虔誠,雙手捧著那本詩集。湘子剛打開書,又有人敲門。又是送書給湘子。于是,不斷地有人送書給湘子。一個小時不到,湘子得了八本書,都是詩集。其中五個是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另外三個也是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湘子從心底敬重起這些作家來。他一個文學(xué)愛好者,沒去拜訪作家們,作家們卻都來看他,并且將作品相送。

“不虛此行,不虛此行。”湘子老念著這句話。

湘子在感動中,一本本詩集翻著。他像買書時選書,每本書都前中后各看一些文字。湘子每翻一本書,那種感動少了一分。湘子不喜歡那些詩,那些詩寫得膚淺和小氣。湘子心想著這八本書加起來的厚度,不及他一首詩的厚度。湘子這才知道,為什么邀請他來參加筆會。湘子知道了自己的分量,眼里謙恭沒了。他照著鏡子,下意識地將腰板兒挺了挺。于是,湘子眼睛里,除了憂郁,添加了一份傲氣。

已是十點(diǎn)半,湘子伸了伸懶腰,準(zhǔn)備睡覺,門被敲響了。湘子心想著肯定又是送書給他的。他打開門,門口站著一個一品一的女子。那女子扯出來的柳葉眉下,一雙含愁噙怨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有著太多愁怨,使湘子想起鏡子里自己的眼睛。湘子立馬對這女子有了好感。湘子雖然對她有好感,因?yàn)闆]單獨(dú)和妻子以外的女人一起呆過,有些緊張。

“你應(yīng)該就是湘子老師吧?”

湘子聽到“老師”兩字,羞愧得臉紅如朝霞,剛有的那點(diǎn)兒傲氣,立馬沒了。湘子雙手連搖地?fù)u,有些結(jié)巴地說:“我是湘子,不是老師。不是,真不是。”

“真是湘子老師?我叫芳子。湘子老師不請我進(jìn)去坐一會兒?”

湘子雖然確信他不是“老師”,但人家偏要那么叫,他沒辦法,只得由著人家叫去。他忙說“請請請”。湘子覺得他說“請”時,做出的那動作,頗有幾分紳士味兒。湘子覺得,只有做出紳士的動作請她,才配請這么漂亮的女子。

芳子雙手遞過一張名片給湘子。名片上寫著本市某局什么科芳子字樣,寫著電話和手機(jī)號碼。芳子問湘子要名片。湘子搖搖頭說:“沒有,我要那東西干什么?又不做生意。”湘子這才想起那八本書尚不如他一首詩的厚度,頭揚(yáng)起了些許,幾近驕傲地說:“我的名片,就是我那些詩。我那些詩,就是我的名片。”芳子從包里拿出幾張本地的日報(bào),指著她的詩,說:“湘子老師,我是來求教的。”

湘子忙不迭說“拜讀拜讀”,接過那些報(bào)紙。湘子喜歡芳子的詩。芳子的詩有太多憂郁。只是她的憂郁與湘子的憂郁不同,是她一個人的。湘子的憂郁是為天下蒼生,為宇宙萬物。湘子從詩上看得出,芳子的憂郁是因她生活太不順利。但不管怎樣,湘子喜歡芳子的詩。湘子甚至覺得女人寫詩,就該這個樣子。湘子于芳子的詩中,看到一個美麗、可憐、可嘆的女人,倚著窗,望著天上的月。湘子覺得,那種神態(tài)只有傳說或者古詩里有。

于是,他們談詩。

湘子談時,芳子如同學(xué)生,認(rèn)真地聽。芳子談時,湘子感覺他親臨其境。

湘子說到他的處女作,是在他們鄉(xiāng)政府院后高山上寫的。他將他那天在常人眼睛里無疑是怪誕的行為說了出來,說得神秘莊重,叫人在肅穆中神往。芳子眼里有了無限羨慕和崇敬,那山那溪那茶子樹林,成了圣山圣溪圣林。芳子不由自主地說:“我要去看看那條清心溪和詩溪,要爬那山,一定的。湘子老師一定要帶我去。”湘子又說,他有一首詩是在水庫邊寫的。那天,他面對著水庫,不知怎的,忽然感覺整個宇宙小了,小到只有雞蛋大。他張口一吞,便將雞蛋大的宇宙吞下去了。他寫下了那首“宇宙”。芳子最喜歡湘子的“宇宙”,背誦著“宇宙”。背誦完,嘴里喃喃地說:“湘子老師一定要帶我去那個水庫看看。那水庫的水一定清可見底,可以看見魚兒成雙成對地自在地游。”湘子說:“那水庫的水不清,混混濁濁的。什么都看不清。”芳子說:“怎么會不清呢?不清的水,你都能寫出那么好的詩,如果清,不知怎樣。”芳子覺得不可思議。

芳子她寫那首“斷了線的風(fēng)箏”,原以為父母是線,沒想到很小時,父親死了,母親改嫁。她由祖父母帶大的。后來以為祖父母是線,沒想到她剛十八歲時,也就是風(fēng)箏就要飄起來的時刻,祖父母相繼去世。后來結(jié)了婚,以為丈夫是線,沒想到丈夫有了外遇,且愛的是一個歌廳小姐。于是,她始終是斷線風(fēng)箏,無人牽掛地在寒冷高空,漫無目的地飄,也不知這風(fēng)箏將墜落在什么地方。芳子眼里分明掛著沒掉下來的淚。湘子想象著那沒有線牽著的風(fēng)箏,在高空孤零零地飄的情景。

“千萬不要掉下來,風(fēng)箏。”湘子心說。

第二天開會時,芳子依著湘子坐著。他們有說不完的話。散了會,湘子去哪,芳子去哪。湘子想去哪,必先對芳子說,問芳子去不去。芳子說,湘子去哪,她都陪他。

晚上七點(diǎn),湘子房間,已詩人云集,湘子赫然成為中心。于是,世界只有一個詩字了得,其余都幻化為無物。這個說,某某沒來參加筆會,就是來了,我也會這么說:好像名字響當(dāng)當(dāng)?shù)?,其?shí),他的詩,還不如我們湘子,我們湘子,你看看,你看看,那真是。那個說,詩,永遠(yuǎn)是精神貴族所獨(dú)有的,販夫走卒與詩無緣;他們能懂詩嗎?他們懂詩,我就不寫詩了。這個說,詩的語言,老是在變,忽兒說,要寫出唐詩的意境,忽兒西化,忽兒說,用漢字的美寫詩,沒法跟上形勢。那個說,某某的確有才氣,可惜自殺了。于是,像開追悼會一樣,所有的人都說著某某的好話。甚而至于,有那么半分鐘光景,沒人說話。情形恰如默哀。

自從李白將宇宙寫成酒后,詩人沒不喝酒的。好似誰不喝酒,誰就不是繆司的后人。于是,啤酒,白酒,葡萄酒,一瓶瓶來,一瓶瓶空。好似詩人們都是幾千年沒喝過酒,好似筆會舉辦單位,晚上宴席上沒備酒,好似那七八十塊錢一瓶的酒,尚不如他們買來的十多塊錢一瓶的酒。湘子端著酒杯,不住地望著門口,等著芳子進(jìn)來。芳子沒來。湘子在一次次期待和失望中,和詩人們,在“干了,干了”,“喝,喝”中不斷碰杯。

“請湘子朗頌詩吧。”有人說。

于是,大家附和。

湘子站起來,眼睛望著門口,嘴里朗頌著他的“宇宙”。他的聲音平平的,淡淡的,將“宇宙”氣勢,全抹了。便有人嚷道:湘子,你詩這么棒,像你這么讀,糟蹋了,我給你朗頌,怎么能這么讀詩。湘子正要住口,芳子在門口出現(xiàn)了。湘子立馬進(jìn)入他創(chuàng)作那詩的狀態(tài)。于是,湘子銅聲悅耳,鏘鏘鏗鏗,通過朗頌,賦予了那詩更多、更深的內(nèi)涵。芳子見湘子床上還能坐人,坐了過去。湘子朗頌著詩,眼睛余光往芳子望去。芳子身旁恰恰還能坐一個人。湘子害怕著別人去坐,好似不經(jīng)意地邊朗頌著,邊坐了過去。

湘子悄悄問芳子:“你去哪了?”

芳子眼睛望著那些詩人,悄悄地說:“我在你們隔壁房間,和一個大姐聊著她兒子的事。她說她兒子,英語說得比英國人還好。我以為他們一會兒就會走。他們不走,我只得來了。”

湘子說:“哦,這樣。”

湘子和芳子說著悄悄話,也不知說了多久,抬頭一看,房間里除了他們,只余下兩個詩人,酒已喝到八分,依舊在敲著桌子說著詩壇趣事。那些趣事,湘子聞所未聞。湘子聽著,心癢癢的,想坐過去。湘子望一眼芳子。芳子眼瞼一低,分明叫他別去理那兩個酒瘋子。

湘子只得不理他們。

兩個又說著悄悄話,也不知說了多久,再抬頭一看,房間里已沒旁人。

湘子感覺到一種他從未體驗(yàn)的美好的東西,與他不期而遇。

“這就是愛情嗎?那我和妻子算什么?我們不是有幾年的夫妻情了嗎?”湘子問自己。湘子沒有回答自己。但他想信著,他于懵懂中,至少有了愛情的萌動。他這時終于明白,為什么試圖寫愛情詩,卻一直沒法寫出,原來他絲毫也沒有體驗(yàn)過愛情是如此輕輕地走來。

湘子忙警告自己:“不行,還談下去,會出事。”

湘子想起這會兒肯定在呵著五歲兒子睡的湘子妻。湘子便怕因?yàn)檫@種不期而遇出事。湘子望著芳子的眼睛。從她眼睛里,湘子讀到了他自己心上同樣的東西。“完了,完了,她愛上我,我也愛上她了。”湘子害怕這種“完了”,湘子告訴自己,絕不能“完了”,忙看看表,已是十一點(diǎn)五十。湘子想說“太晚了,以后再談吧”,但湘子沒說,湘子不愿意說。

忽地,湘子頓悟地明白,他和湘子妻,一開始,就是從陌生人,直接轉(zhuǎn)化為親情,為了組成家庭而成為的夫妻間的親情。“我和妻子,親情而已。”湘子心說。湘子面對著幾近陌生的愛情,害怕著。湘子心底卻伸出十二只手,去攫取這種愛情。湘子在逃避和追求愛情中矛盾著,在想說和不愿意中說那句“太晚了”中,煎熬了自己十分鐘。到十二點(diǎn),湘子妻和兒子的影子在眼前一晃,丈夫和父親的責(zé)任,泰山般壓來。湘子終于說出來了。

“芳子,太晚了。”

芳子不舍地起身,走到門口,回頭一笑,落寞地走了。

湘子心底的十二只手去拖芳子,人卻木然站在沙發(fā)旁,魂兒則隨著那笑去了。

湘子剛上床,心底正后著悔,不該說“太晚了”,房間里電話響了。

“我是芳子。湘子,我睡不著,就打電話來了。我是躲在被子里打電話給你的。她們都睡得好好的,我只能躲在被子里打。”

芳子沒在跟前,湘子知道不會發(fā)生旁的事情。湘子不怕了。湘子便敢和芳子說話。

他們在電話里說話說到三點(diǎn)。

上午,湘子要回去了。芳子送他送到汽車站。

“你會打電話給我嗎?”芳子問。

“會,會的。”湘子說。

回家的路上,湘子心底不住對自己說:“我愛上芳子了。我為什么愛她?愛需要理由嗎?”“愛,當(dāng)然不需要理由。愛本身就是理由。”“愛不需要理由,但不能愛,卻有充足的理由。”湘子到家時,對自己說:“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鄉(xiāng)長帶著湘子、一個鄉(xiāng)派出所警察和五個聯(lián)防隊(duì)員,手執(zhí)警棒,直奔張老漢那棟稻草土坯屋。湘子想走在最后,鄉(xiāng)長不肯。湘子只得心惕惕地走在鄉(xiāng)長和警察前面,由著鄉(xiāng)長和警察有說有笑地走在最后。那五個聯(lián)防隊(duì)員,原是農(nóng)民,托人送禮才弄了這個差事,當(dāng)然不能讓差事丟了,個個沖在前面。走在他們前面的,是人見人怕的村長。湘子說可能是受了寒,手腕痛。警察說:“湘子那手只能拿筆,三錢重的筆。拿警棍,怎么看也不像。”鄉(xiāng)長體諒湘子,說:“你湘子還不是干那事兒,太來勁,手筑了氣。男瘦女肥,湘子這么瘦,自然來勁。”鄉(xiāng)長便沒叫湘子拿警棍。

張老頭一家十口人,兩個兒子去南方打工去了,家里留下老兩口,兩個兒媳婦,四個小娃兒。兩個兒子雖然是兒子,卻不如女人力氣,在外面打工,省著吃,也沒幾個錢回。兩個媳婦是從更窮的山溝跑出來的,原只要填飽肚子,嫁給誰都成,便嫁給張老頭兩個兒子。她們見說鄉(xiāng)長要帶著大隊(duì)人馬來他們家牽豬捉雞,一身篩糠樣抖。往日,只要提起村長,她們都怕。因?yàn)?,?dāng)著滿村人,村長還可以開玩笑摸她們奶子和屁股,背著人則可以要怎樣就怎樣,讓你想著也怕。這會兒不但村長來了,更可怕的是鄉(xiāng)長來了,只得一邊一個挽著張老太的手,帶著四個娃兒躲日本鬼子掃蕩一樣,躲到山里去了。屋里只留下張老頭。

張老頭拄著鋤頭,披著臟舊棉襖,踏一雙不知幾百年前的棉鞋,威風(fēng)地守著堂屋大門。一只骨瘦黑狗依著他,精精神神地望著老遠(yuǎn)走來的鄉(xiāng)長一行。眼見著鄉(xiāng)長一溜兒人物到了屋前坪里,張老頭威風(fēng)說沒就沒了,雙腿有些發(fā)抖。

鄉(xiāng)長往常不怕狗,這黑狗要吃人樣,太兇,鄉(xiāng)長怕起來,直往湘子身后躲。湘子不但怕狗,還怕張老頭,更怕鄉(xiāng)長。湘子心底總想著是縣、鄉(xiāng)政府和他湘子理虧,眼里有了失道寡助的怯意。但鄉(xiāng)長發(fā)了話,說縣政府規(guī)定的每人捐五十塊錢,為縣城修六十米寬的馬路,是為全縣人民造福,不管是誰,都得捐。往常的捐務(wù),湘子總是找著借口,躲開著。這次湘子還沒找出借口,鄉(xiāng)長說:“往常我也不辦這些事兒,這次,是政治任務(wù)。我親自去。你也得去,跟我一起。”湘子怯生生地問著鄉(xiāng)長:如果農(nóng)民們不捐怎么辦?鄉(xiāng)長哈哈一笑,說:“不捐?湘子,你在鄉(xiāng)政府工作,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還不知道捐字怎么寫嗎?一個提手,一個口字,一個月字。也就是說,要在一個月內(nèi),完成捐的任務(wù),不但要動口,更多的還要動手。不動手,能嗎?你看,提手占了一邊呢,口只占一點(diǎn)兒。”

鄉(xiāng)長昨天說了,張老頭是釘子戶,不拿出來,就要捉他家的雞,牽他家的豬。張老頭本想將豬和雞都藏了,但知道鄉(xiāng)長捉不到雞,牽不到豬,會拿炸藥塞進(jìn)他家這幾間土坯屋內(nèi)。村長還為計(jì)劃生育炸過別人的屋,鄉(xiāng)長權(quán)更大,自然更敢了。張老頭越想越怕,兩腿又有些發(fā)軟,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得人假狗威,虛張聲勢地拄著鋤頭,守在門口。

那個警察見張老頭一身怯意,知道他怕了,便以為穿著警服,人怕狗也會怕。他夾著公文包,提著警棍,便往前沖。張老頭仗著黑狗生出的幾分底氣,見著那一身望著就叫人膽寒的警服,沒了。那狗見警察沖它而來,索性兇神惡煞地迎上去。警察見狗太過勇敢,只得狗進(jìn)人退。湘子以為著那狗是正義的狗,心底兒正佩服著狗的勇敢,甚至攥緊拳頭,為狗加油。湘子心說:“對,咬,咬,咬。”湘子還沒得及想黑狗應(yīng)該先咬誰,黑狗已經(jīng)死了------ 村長揚(yáng)起警棍,說:“哎呀,我還沒咬你,你就敢咬我,真是狗膽包天。”便一警棍砸下去。那幾個聯(lián)防隊(duì)員,也知道張老頭家就這條狗底氣足,與村長一起,用出了擒張老頭先擒狗的手段,五根警棍跟著村長的警棍一起,一齊向那狗砸去。那狗吱吱地叫了兩聲,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了。狗眼里、嘴里、耳里、鼻里流出血來。湘子好像那頓亂棍打在他身上,一身隱隱作痛,心里則不住地念:“這狗就這么死了嗎?生命就這么脆弱嗎?它可是生命。”

狗死了,張老頭沒了半點(diǎn)依仗,鋤頭從他手頭滑落了。他兩眼發(fā)呆,兩腿發(fā)軟,沒法兒站穩(wěn),卟嗵一聲,跪了下來。嘴里喃喃地混說:“鄉(xiāng)長大老爺,叔叔、伯伯、爺爺。”

鄉(xiāng)長沒理他,一手撐腰,一手指揮著村長和那五個聯(lián)防隊(duì)員捉雞牽豬。雞們被趕得田里坪里菜土里亂飛,不住地張著嘴,“咯”“咯”“咯”地叫得有幾分恐怖。湘子聽到雞那般叫著,好像有人在捉著他。他臉色白了,心絞著絞著,絞得那心臟沒法跳一樣。但湘子知道,他是鄉(xiāng)政府秘書,他的責(zé)任就是鄉(xiāng)長叫干什么就干什么。那警察和五個聯(lián)防隊(duì)員也懶理得張老頭,任他瘋子一樣哭爹喊娘。一會兒后,張老頭家十來只雞,全部被捉。警察見雞們被捉了,仍咯咯咯地叫得聒噪,靈機(jī)一動,就在張老頭家翻出一個編織袋,將雞們一個個擰了脖子,塞了進(jìn)去。塞到最后一支大叫雞,村長說:“給我。我老婆病了,要叫雞做藥引子。”話音一落,傳來鄉(xiāng)長和聯(lián)防隊(duì)員們的笑聲。湘子望著,好似他脖子被人擰斷了。他閉住眼睛,將頭輕輕地?fù)u。

一會兒后,張老頭家的豬叫著。張老頭在一旁跳著,和著豬叫聲叫著。豬不愿意挪窩,四只腳用盡了全身力氣,拚命往后使著勁,要回圈里去。警察在旁夾著公文包,叼著煙,欣賞著豬叫,嘻嘻地說著:“三個漢子,三個漢子,捉一頭豬不動嗎?這豬頂多也就三百斤,三個漢子,一人一百斤,扛著也走了。”村長也在一旁說:“不是吹年,不是我昨天敬了菩薩,我一個人也能舉起它。我還后悔了,今天打了狗。那怪不得我,它要咬我,我才打它。待會兒分狗肉,我不要就是。三個漢子,丑。”那三個漢子,正沒法兒:一個揪著豬的雙耳,兩個在豬屁股后面使勁地推,那豬就是不動。聽到警察和村長這般一說,三個也覺得自己沒用,連一頭豬也斗它不贏。三個尷尬一笑,都來了精神,一聲“一二三”,豬動了零星小步,然后呵呵地喘著粗氣,跟著揪耳朵的男人規(guī)規(guī)矩矩地走。

張老頭不許那豬走,嘴里直念著:“我的豬,豬,命根子的豬。我把豬賣了,再給你們錢,還不行嗎?”兩個三頭六粗的漢子,挾著張老頭,任他如豬樣叫,也不松手。張老頭只得流著淚,跺著腳,喊著:“鄉(xiāng)長叔叔,村長爺爺,我的豬,我的豬,鄉(xiāng)長爺爺。”

張老頭太煩,再加上他的混說,村長成了長輩,鄉(xiāng)長眉頭一鎖,立馬來了威嚴(yán)。他指著張老頭說:“你再瞎胡鬧,我明天就叫人來炸你的屋。村長,只要他再混叫,明天就炸了這屋。”上屋里計(jì)劃生育超標(biāo),那屋就被炸飛了。那一聲晴天霹靂,至今還在張老頭耳邊響著。張老頭便敢不作聲。又舍不得豬和雞,他只得嘴張著,翕動著。于是,急火攻心,眼前一黑,躺在豬圈里了。

豬圈里沒了豬,卻有了張老頭。

湘子望著倒下去的張老頭,心沉下去,沉下去,他想去拉扯張老頭。鄉(xiāng)長見湘子滿眼同情,一身歉疚,刀子樣目光已到了湘子臉上。湘子不敢去扶起張老頭。湘子覺得于他,只是如張老頭家那條黑狗,原該像對待張老頭一樣,忠實(shí)地跟著鄉(xiāng)長。“我是人呀。”湘子心說。湘子覺得他的尊嚴(yán)在受著同類蹂躪。郁悶、愧疚、惶恐、無奈,全向湘子襲來。湘子埋怨自己,為什么不當(dāng)比鄉(xiāng)長大的官?“我真沒用,天下很多官都能管住鄉(xiāng)長,我卻連其中一個官都當(dāng)不到。我只能看著太陽下的罪孽,在這塊土地上橫行。”湘子心說。豬圈在湘子眼前,不斷地轉(zhuǎn),且愈轉(zhuǎn)愈快。湘子眼前一黑,覺得他的靈魂游出竅來。那靈魂漸漸地升在高空,向著湘子覺得有的萬物的主,祈求著,讓這個鄉(xiāng)的土地趕快凈化,讓這個鄉(xiāng)的人民,能在輕松和富有中,有尊嚴(yán)地活著。湘子又好像他是鄉(xiāng)長的走狗,他的靈魂不配升上天空,于是,湘子感覺到他的靈魂直往地獄墜去,墜到無邊黑暗的十八層。

湘子一個踉蹌,山一樣地倒了。

于是,豬圈里是張老頭,豬圈外是湘子。

                            

湘子醒來時,躺在自家床上。湘子妻淚水滴在湘子臉上,引著湘子淚簌簌地流。湘子妻為湘子流淚,湘子為張老頭和這一鄉(xiāng)百姓流淚。湘子覺得他的靈魂已遠(yuǎn)離了他,只余下一個為虎作倀的軀殼。他甚至確信著,這個軀殼已不是湘子的,而是鄉(xiāng)長身體的一部分。

“醒了?湘子,醒了就好。好嚇人呢,人事不知。你要是有三長兩短,叫我們娘倆如何是好?湘子,你哪兒不舒服?怎么好好的,就暈死了呢?湘子,明天去縣城檢查身體。鄉(xiāng)長說了,派車送。”

湘子聽到“鄉(xiāng)長”二字,眼前有了一只無法填飽的虎,正張著牙,舞著爪。湘子確定,就是那個虎吃了湘子的靈魂,使湘子只余下這副人見人厭的皮囊。湘子在恐懼中,望著天花板。耳邊滿是豬叫聲,雞叫聲,張老頭呼天搶地聲。張老頭在虎爪下,一次又一次地在湘子眼前倒下去,倒在豬圈里。于是,張老頭成了任虎橫撕直扯的豬,這個鄉(xiāng)的人民,都成了任虎橫撕直扯的豬。這個鄉(xiāng)成了一個無際的豬圈。于是,湘子耳邊,便是四面豬叫聲。而湘子,則已完完全全成了保護(hù)這豬圈主人利益的走狗。湘子兩眼發(fā)呆了。

湘子妻見湘子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烏,痛哭起來,于哭聲間隙中,使勁喊著湘子。湘子終于記起了他是丈夫,是父親,記起他還有著丈夫和父親的責(zé)任。“對,我怎么能將痛苦分給妻子。一個女人,能承受這樣的痛苦嗎?”湘子在一首詩里寫過:痛苦和幸福,分給別人,都在培增。湘子握著妻子的手,嘆口氣,說:“沒事,眼前一黑,就暈了。沒事的,我看過的一本書上說,這是貧血。沒事。”

湘子妻撲在湘子身上,嚶嚶啜泣,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湘子不知道該和妻子說些什么。湘子知道,湘子妻只關(guān)心他湘子和他們的兒子。和她說旁的事,她會勸他:又不是太平洋警察,別管那么寬,有些事,只要沒欺負(fù)到我們,用得著管嗎,你又不是魯智深,管得著嗎。湘子妻還會說:要知好歹,鄉(xiāng)長待你不薄,鄉(xiāng)政府過年發(fā)放物資,也是叫我們?nèi)マk,回扣都不要,人家就是給回扣,也想都想不到。湘子只得什么都不說。湘子想,既然不能用語言撫慰心痛著他的妻子,只得用手了。湘子便撫摸著湘子妻長長的有些發(fā)黃的頭發(fā)。

湘子真想找一個人說話。湘子發(fā)現(xiàn),于這個鄉(xiāng),沒人可以和他說話。湘子想跑到那山上去和淙淙作響的溪水說話。湘子想起溪水,好像已聽到溪水的歌,看到那溪水,清清地、柔柔地不住地洗著那些潔凈的石頭。湘子真想做那石頭,不住地接受著溪水的洗禮。“那些石頭真幸福,能永遠(yuǎn)保持著潔凈。”湘子想著,坐起來,忽地聽到了一個聯(lián)防隊(duì)員在湘子家堂屋喊著湘子。湘子不想理睬那個人,便閉著眼睛,將頭蒙在被子里裝睡。

湘子妻只得迎出去,和那個聯(lián)防隊(duì)員說著什么。一會兒后,湘子妻臉上有了幾絲笑容走進(jìn)來,手提著兩只耷拉著頭的雞,一腿狗肉,對湘子說:“鄉(xiāng)長真好,真的,對你這么關(guān)心。鄉(xiāng)長說你病了,分兩只雞,兩只大的。人家都是一只,鄉(xiāng)長也只有一只。余下的中午吃了。狗肉也給了一腿給你。是一腿呢,還是后腿,只有鄉(xiāng)長和你湘子是一腿狗肉。那個聯(lián)防隊(duì)員說,可惜湘子病了。中午的雞,在紅梅酒家加工的。紅梅酒家那新請的大師傅的水平,好高。又是麻辣,又是清燉。三只雞吃得連骨頭也不剩。”

湘子眼睛睜大著,望著兩只死雞和那腿狗肉,見那兩只死雞就是他湘子和那幾個人一起,強(qiáng)盜一樣搶了來,擰脖子死了的。湘子知道,那腿狗肉,無疑是那只黑狗的。湘子在顫抖中,搖著手說著:“快,拿走,快,拿走。不要。給張老頭,不要,你這是在催我的命呢。”湘子妻只得將兩只死雞和那腿狗肉拿走,放在冰柜里。湘子妻可沒那么笨,兩只好好的雞,一腿沒病沒痛的狗肉,給張老頭。他張老頭算個屁,要給也給鄉(xiāng)長,或者再貼點(diǎn)錢,請鄉(xiāng)長副鄉(xiāng)長來家里吃。湘子妻回到湘子身邊,見湘子不住地顫抖,忙摸著湘子額頭。見湘子沒有發(fā)燒,且那顫抖漸漸地平穩(wěn)了,放心了些。只是擔(dān)心著湘子,守著湘子,又怕湘子寂寞,便將新鮮事兒,一件件說給湘子聽。

湘子妻說,對門老王家不交那個捐款。副鄉(xiāng)長叫村長搬了他家電視機(jī),又見坪里兩條狗正在交配,也不管那狗婆其實(shí)不是老王家的,硬生生地將兩只狗都捉了去。湘子妻說著,以為湘子會笑,卻見湘子眼睛發(fā)呆地望著天花板,忙住了嘴。

湘子不知能對誰訴說心中郁悶。他坐起來,嘆幾聲長氣,好似湘子妻沒在身旁,在房里來回走了幾步,披著件風(fēng)衣便往外走。湘子妻怕湘子出事,跟著湘子到了門外。湘子想去爬山,想去聽那清溪清唱,向風(fēng)兒訴說。湘子知道,那條清心溪或者詩溪,能聽懂他湘子的話,那山上的風(fēng)能聽懂他湘子的話,溪和風(fēng)都能和湘子談著湘子的憤怒和悲哀。然而,天上無星無月,鄉(xiāng)政府和所有人家的燈都熄了,除了湘子家尚有燈照的光明,是無際的黑暗。湘子只得不去。

已是深夜,湘子妻照顧了一天湘子,太累,睡著了,夢里有了擔(dān)心湘子的不勻鼾聲。湘子依舊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湘子滿懷郁悶,不知要對誰訴說。湘子心想著如果有朋友在遠(yuǎn)方,能傾聽他訴說就好。湘子好似有無數(shù)這樣的朋友,立馬走到電話邊,望著電話。這才發(fā)現(xiàn),他幾乎沒有這樣的朋友。他皺起眉頭,心想著:“我怎么會沒有朋友可以訴說?”“不,對,我有,有一個朋友叫芳子。”湘子這才知道,除了芳子,他沒有在遠(yuǎn)方的朋友。

湘子想起芳子,芳子形像立馬清晰起來。芳子的笑,芳子的怨,芳子脆甜脆甜地,首先喊著“湘子老師”,不知不覺中,聲音依舊,“湘子老師”成了“湘子”。他記起了他和她的心,分明已貼在一起,卻被他殘酷地扯開。從此,他逼著自己背離著那顆芳心走著。湘子便覺得他辜負(fù)了芳子。

湘子那天離開芳子,回到家,手已到了電話上。他極想打電話給芳子。但湘子想到兒子,便沒打了。湘子開始時,天天想拔那手機(jī)號碼,后來隔幾天又想過幾次,但每次不是想起兒子,就是想起湘子妻。因此,每次湘子都沒有拔芳子電話。這會兒,湘子在看不到光明的無際黑暗中,想到了芳子,想到了愛情。

“哦,愛情,原來這個世界還有愛情。”湘子精神為之一振。

“愛情就是光明,芳子就是光明。”湘子說。

湘子毫不猶豫地拿起電話,這才記起他忘記了號碼。湘子記著芳子的名片放在何處,想了老久一陣,終于想起來了。他從那大疊別人送給他的書中,找到了芳子的名片。他按照名片上的手機(jī)號碼,十指顫抖著,拔了那數(shù)字。

那邊傳來了芳子懶洋洋的聲音:“哪位?”

湘子心跳加速,沒有吭聲。他分明聽到樓上房里妻子的微微鼾聲,那鼾聲愈來愈清晰。湘子甚至聽到了妻子的心跳聲。他甚至準(zhǔn)備掛了電話。湘子舍不得掛,便屏聲凝氣地聽。除了大門外風(fēng)吹著樹葉的沙沙聲,湘子什么聲音也沒有聽到。

“哪位?”芳子又問。

湘子準(zhǔn)備答“湘子”,忍住了;湘子準(zhǔn)備掛電話,忍住了。

“四字頭,鄉(xiāng)下的。你是湘子吧,你肯定是湘子。”

“我。我是湘子。”

“啊,湘子,你是湘子嗎?你真是湘子。你答應(yīng)打電話給我,可是,我等啊等的,一等就是一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湘子,你還記得我。”話筒里傳來啜泣之聲。良久后,芳子說:“前幾天,我心絞痛。我一個人住在醫(yī)院。我真希望你能來看我。我又不知道你的電話號碼。我只得空盼著,盼著你從天而降??墒悄桥瓮麉s成了空。”

湘子眼前有了病痛中芳子的憔悴和孤獨(dú),湘子不打算訴說他的愁苦了。

“對不起,芳子,我不知道。我明天一大早,就往你那趕。對不起,芳子。”待芳子說了“你真來看我嗎?明天星期六,后天星期天,太好了,你來吧”。湘子的心便已到了芳子身邊。湘子覺得芳子的孤寂是他造成的,他的心又如刀割。湘子和芳子聊了一個小時。湘子放下電話,站在門口,望著無際黑暗的窗外。仿佛之中,芳子便在黑暗中走來。芳子一身在放著萬千光芒。湘子大悟似的明白,芳子是上蒼賜予他的愛人,而愛是人類的光明所在。湘子便不管天沒天亮,打開門,往芳子所在城市走去。

                               

在伸手僅可見五指中,湘子一腳高,一腳低,不知走了多久,終于踏上國道。國道正在修路,比縣鄉(xiāng)公路更難走。湘子沒去想這路是不是難走。湘子心說:“芳子就是光明。她在東方,東方是太陽出來的地方。芳子就是太陽。”湘子想到他前方就是東方,想到他每走一步,與芳子之間的距離就近了一步,加快了腳步。見著汽車朝芳子所在城市顛顛簸簸地跑,湘子不住揮手,希望有輛汽車連夜將他送到芳子身邊。那些汽車或怕打劫,都沒停下。湘子只得打消搭便車的想法,索性往前精神抖擻地走。湘子不怕黑,湘子相信,芳子靈魂在給他引路,那靈魂是光明,他真看清了路一樣,居然連石子也沒踢到;湘子不怕汽車揚(yáng)起的灰塵,湘子壓根兒沒感覺灰塵的存在;湘子一點(diǎn)也不累,那靈魂給了湘子無限力量;湘子不覺得冷,那靈魂是湘子溫暖的源泉。湘子想起那句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讓我去尋找光明。湘子覺得,他黑色的眼睛,是他們鄉(xiāng)的那個只有黑洞洞的夜的地方給他的,他正在用這雙黑色的眼睛,尋找著光明。而光明就是愛,就是芳子。的確,天不負(fù)湘子,漸漸地,天上浮云散去,能看到半邊月兒,能看到幾點(diǎn)星星。湘子相信著,這是芳子靈魂給他驅(qū)散了天上浮云,給他帶來了光明。湘子想起那個引著但丁的圣女俾德麗采,心想著,俾德麗采是但丁的愛人,便是由于愛而成為了圣女,湘子便堅(jiān)信著,芳子是引著他湘子的俾德麗采。走著走著,湘子看到啟明星了。仿佛中,那啟明星,就是芳子,是芳子的靈魂升上了東方的天空。湘子相信了,芳子將引著他走向美好天國。湘子更來了精神。

東方終于發(fā)白。終于,在山那邊,紅霞冒出來,直射天穹。“好美,萬丈霞光。”湘子抬起頭,望著天空。那紅霞映紅了半邊天。湘子在萬丈霞光中,看到了芳子。湘子甚至確信,那光芒是芳子發(fā)出的。“這個世界,真好。如果說有不好的地方,就是我們那們鄉(xiāng)。因?yàn)槲覀兡莻€鄉(xiāng),沒有芳子的光芒。”湘子禁不住點(diǎn)頭說著。終于,太陽出來了。湘子又要發(fā)出感嘆時,一輛長途班車停在他旁邊,從售票窗口露出一張滿是笑容的男人的臉:“你去哪?”湘子說了去哪,那人說:“上車吧。”

車上有座位。湘子打了票,坐下來,心想著這天剛亮,就有了車,這好運(yùn)氣是芳子帶來的。湘子剛坐下來,與他同座的女孩忙起身,坐到另一個座位上了。湘子便有了寬松的座位。湘子心說:“這世界上的人真好,知道我昨天太過壓抑,就讓我今天寬松一點(diǎn)??墒牵麄兪窃趺粗赖??對,一定是芳子,在以一種超自然的力量告訴了他們。”湘子望著窗外的一條蜿蜒的河,心說:“這條河就是流向芳子那兒的。這條河真好。”湘子望著車內(nèi)的旅客,心說:“這些人都是到芳子他們那城市去的,這些人真好。”

湘子到了芳子所在的城市,忙在路邊小店打電話給芳子。芳子說:你到了嗎?你昨天為什么不說你會到得這么早?你坐什么車來的?怎么會到這么早呢?芳子問湘子,要不要來接?湘子說了不要。芳子告訴了湘子她的住處。

湘子總覺得他有一件事沒做。湘子拚命地想,這才想起,他沒有通知妻子,這才想起,他應(yīng)該屬于世界,妻子和兒子,雖然只是他很小的一部分,但他和兒子卻是湘子妻的全部,他和妻子則是還小的兒子的全部,甚至在目前,他湘子是湘子妻和兒子的全部世界。他忙打電話回家。湘子妻一聽湘子的聲音,哇地一聲哭了。于哭聲間隙中,湘子妻問:“湘子,你去了哪兒?”

湘子說:“我已到了市里。我不舒服,來檢查。怕你急,沒告訴你。”

“你為什么不叫我一起?你不告訴我,我不更急?我好擔(dān)心,我都要死了。”

“沒大病,就來了。”

“要我來照顧你嗎?”

“不要,你要照顧兒子。你替我跟鄉(xiāng)長說一下,說可能要請一兩天假。要做全面檢查。要等結(jié)果。”湘子心里滿是芳子,便掛了電話。

湘子雖然很少和湘子妻說話,卻沒這樣騙過妻子,心里為湘子妻找了他這么一個丈夫,感到一絲苦澀。“她怎么要嫁給我呢?這么多男人,隨便找一個,都比我好。唉。隨便找一個都好。”湘子想。“我不是一個好丈夫,可是,我是為了來找一個圣女,一個光明的圣女,如同啟明星,如同太陽的圣女。芳子就是太陽,就是啟明星。不知先有芳子,還是先有太陽。”湘子自言自語。

芳子前段時間心絞痛,除了前兩天,上至局長,下至門衛(wèi),同事接踵而至來看她,病房里熱鬧了兩天,往后的日子便沒有人來。叔寞中,芳子只有寫詩。芳子寫著詩,就想起了湘子。她覺得,詩就是湘子。湘子是為詩來這個世界的。去年,和湘子分別時,芳子隱約感覺到湘子是那一根牽著她這只風(fēng)箏的線。別了之后,她在一天天盼著湘子的電話中,漸漸地失望,也漸漸地覺得,湘子是有家有室的人,湘子要對他的妻和子負(fù)責(zé)。于是,芳子不再希望有她期待的線來牽她這只風(fēng)箏了。芳子偶爾也想起她丈夫。丈夫有錢,把這套百多平方的房子給了芳子,也沒和芳子離婚,又在別處筑巢去了。芳子想起丈夫的那天,有人告訴芳子,說她丈夫又在歌廳找了兩個新情人。芳子知道歌廳里那些丈夫的情人,其實(shí)不是情人,是花心性慰器,如此而已。那些女人旁的不要,就要錢。男人給錢時,她們將自己異化成玩物。芳子知道,丈夫要那樣的情人要多少能有多少。芳子便不再想丈夫。芳子沒人可以想,便想自己的寂苦。芳子在寂苦中,日漸瘦削。

昨天夜里,芳子不想看書,不想寫詩,不想看電視。芳子沒來由地?zé)┑貌恍小1闼餍栽缭缟洗?。上了床,芳子更煩。一些毫不相干的事兒,全跑到眼前了。深夜,湘子打電話來了。芳子一身都感到幸福。幸福得芳子除了哭還是哭??蘖T,原本病懨懨的芳子,有了精神。那尚未痊愈的病,喊退就退了。沒待天亮,芳子臉色紅潤潤地起了床,忙進(jìn)衛(wèi)生間洗了澡,在鏡子前細(xì)細(xì)地照。

芳子想,當(dāng)湘子到他門口時,她一定有禮有節(jié)地和湘子握手,然后,沏一杯茶給湘子,然后請湘子坐,然后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她想著想著,意識到眉毛稍許粗了些,忙坐到鏡子前扯了幾根,又想像著湘子該是怎樣的激動。她想,湘子一定會激動不已地喊:芳子,我是湘子,我是你日夜思念的湘子呀。芳子想著她應(yīng)該有的度,該是有五分激動,但一定要有五分矜持,一分也不能少。她既不能使湘子感到冷漠,又不能使湘子感到可以馬上放肆的熱情。她想好了,熱情得慢慢增加,得在問了為什么一年不打電話給她后,再慢慢增加。

芳子萬萬沒有想到,她剛在辦公室落座,湘子就到了汽車站。芳子算著時間,怎么算,也沒有這么早。湘子昨天深夜,分明在家里,在他們那個窮得叮當(dāng)響的地方。然而湘子的的確確到了汽車站,看手機(jī)上顯示的號碼,便知道是汽車站那一塊的。芳子心一陣兒慌亂后,忙掏出小鏡子照著,居然眉毛仍嫌稍粗,甚至不甚齊整,頭發(fā)還怎么看也有些亂,尤其是這身衣服,居然是如此不合身。芳子問了要不要接----芳子害怕湘子說要接。她一方面害怕這樣子去見湘子,另一方面覺得這類事,還是搞地下工作好。

芳子忙向科長請假,說心又有些不舒服??崎L知道芳子出院不久,囑咐了芳子馬上去醫(yī)院,問要不要送。芳子忙說,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痛,只是不舒服,打個的去就得。待科長同意了后,芳子像燕子一樣飛回了家。芳子算著湘子該到了什么地方,忙將多余的眉毛扯了幾根,將頭發(fā)細(xì)細(xì)地梳了,換了一套她自己滿意的衣服。

芳子正要再補(bǔ)上點(diǎn)兒口紅時,她清晰地聽到百米開外,在嘈雜的腳步聲中,有一個人的腳步聲,格外地沉,仿佛從蠻荒太古走來。芳子知道那是湘子的腳步聲。只是芳子不知道為什么這腳步聲比去年更加沉重。芳子問自己:“湘子怎么了?湘子的腳步聲為什么比去年更加沉重?湘子受到了什么打擊嗎?我的天,湘子骨瘦的身子,還經(jīng)得住打擊嗎?”仿佛中,湘子骨瘦的身子,“哐啷”一聲響,散了。芳子的心在擔(dān)憂中,跳得鏗鏗鏘鏘地響。“這肯定湘子,但是為什么呢?”芳子便不記得她原該等著湘子敲門,然后好似不知道地問“哪位”,然后再開門。她馬上打開門,依在門口,等著那腳步聲臨近。那腳步聲愈來愈清晰,終于上樓了。漸漸地在樓梯間露出一顆蓬頭垢面的頭,那顆頭上,鏡片后面的兩只深眍進(jìn)去的眼睛,在憂郁中射著遠(yuǎn)古的光,幾乎無肉的灰臉上,寫滿人世滄桑,寫滿憤怒和悲哀。隨著幾聲沉悶的腳步聲,樓梯間漸漸地露出滿是塵土的衣服包裹的骨瘦身子。

芳子下意識退了一步,她遇到的幾乎是活脫脫一副僵尸。

“你是湘子?湘子你怎么了?你怎么這個樣子?你是湘子嗎?”芳子愣在門口,望著愣在走道中的湘子。

湘子記起昨天鄉(xiāng)長的事,憤憤地指著旁邊的墻壁,好像那墻壁就是鄉(xiāng)長,說:“我,我從墳?zāi)怪凶邅恚吡藥浊?,才走到你這。”

“你真的是湘子?”芳子說完,心痛著湘子,將她準(zhǔn)備得扎扎實(shí)實(shí)的矜持全拋在腦后,撲在湘子懷里。芳子的淚水沖著湘子的臉,在那滿是灰塵的臉上,沖出一條條溝。

………

第二天中午,湘子坐在芳子床上,懷里躺著芳子,拿著芳子手機(jī)打電話給湘子妻。

“醫(yī)生說了,我沒大病,也就操勞過度,精神有些抑郁。住兩天院就可以回來了。”

“要住院,還不是大???”湘子妻十分緊張。

“你別緊張,不是大病。大約大后天,我就回來。”

湘子不愿意回他們那個鄉(xiāng)政府,但湘子必須回去。湘子不能靠芳子養(yǎng)活,湘子必須面對現(xiàn)實(shí)。湘子有家,怎么說,也得盡丈夫和父親的責(zé)任。芳子說了,她會留意的。如果有機(jī)會,就讓湘子來市里工作。湘子望著芳子的臉,知道這話只是安慰。湘子沒有往心里去。芳子說,如果準(zhǔn)男人找兩個妻子,她芳子就嫁給湘子。湘子望著芳子的臉,知道這話是真誠的。湘子便感動得不行,緊緊抱住芳子。

湘子回家不久,置了手機(jī)。

湘子在鄉(xiāng)政府度日如年地上了大半年班。這天,芳子打電話告訴湘子,報(bào)上登了,省城《昆山文學(xué)》招聘編輯記者。

湘子說:“《昆山文學(xué)》,雜志社呢,人家會要我?我算什么?不去丟那個人吧。”

“你湘子名氣大得不得了,你還不知道呢。你去吧,人家說不定就同意了。”

“是純文學(xué)還是通俗文學(xué)?”

“純文學(xué)。”

湘子心想:“是的,我得去試試。我不去試試,得永遠(yuǎn)跟在鄉(xiāng)長后面,過著這種狗樣的生活,得做些為虎作倀的事。我得離開。”

湘子聽了芳子的。湘子便和湘子妻商量。湘子妻舍不得湘子出遠(yuǎn)門,但湘子妻從來都是以湘子的意見為意見,只得同意了。

湘子對鄉(xiāng)長說,昨天醫(yī)院來信,約他去做一次全面檢查。

                            

樓好高。

湘子心說:“到底是省城”。

湘子極想抬起頭數(shù)著樓層,卻因?yàn)閬韥硗娜?,沒一個抬頭數(shù)樓屋,湘子只得忍著不數(shù)。湘子知道,數(shù)樓層將被人看不起。湘子抬頭挺胸地走。他用眼睛余光,望著馬路中央六條龜背樣汽車的長龍。那六條長龍,一會兒急匆匆地走,一會兒死尸一樣停在路中間。他試圖分辨那輛車是寶馬,哪輛車是皇冠。他沒法分辨出來。他們鄉(xiāng)政府有一輛轎車,是十多年前抓計(jì)劃生育罰款,買的上海牌。那時節(jié),湘子還沒有參加工作。

“到底是省城。這么多車。”湘子心說。

湘子懷疑著全中國的人都到了這條路的行人道上。稍不小心,湘子便和人肩撞著肩。

“到底是省城,這么多人。”湘子心說。

湘子目光如往日,憂郁得有些霜冷。只是往日時,目光很少旁視。湘子此刻盡量不旁視。但馬路上熙熙攘攘、五顏六色的人流使他常常旁視。尤其是打扮入時的少女和少婦,于這已是深秋的季節(jié),大都不怕冷。湘子已穿著三件衣,里面一件棉毛衫,中間一件襯衣,外罩一件西服。她們卻下穿比夏天厚不了多少的裙,上面雖然大多也穿著兩件衣服,卻故意露出半邊鼓起的胸兒。那大都白得誘人的半邊胸脯,加上紅嘟嘟的嘴兒,勾著湘子的目光。湘子老拿她們與湘子妻和芳子比較著。他發(fā)現(xiàn),她們大半比湘子妻和芳子差勁。抑或有幾個好的,也只是比湘子妻強(qiáng),卻比芳子弱。雖然湘子明知道她們都比芳子弱,卻忍不住依舊看著她們。

“到底是省城,這么熱鬧。”湘子心說。

湘子往常極愛靜。這會兒,湘子卻覺得熱鬧極好。汽車的聲音,不知哪個房子里迸出來的流行歌聲,還有如影相隨著的不知哪兒來的嗡嗡聲,使湘子的心跳加快了許多,他感覺到他要隨著這聲音,跑起來一樣。他喜歡這種聲音。他的腳步隨著這種聲音,加快了許多。

“對,這種聲音就是節(jié)奏,是快節(jié)奏。這是省城的節(jié)奏,是現(xiàn)代人和現(xiàn)代化的節(jié)奏?,F(xiàn)代人就應(yīng)該有這種節(jié)奏。”他覺得他習(xí)慣了的那種悠哉游哉的步伐,近乎可笑。“我是現(xiàn)代人,我早就該來省城。”他又想到他更可笑的職業(yè),“的確,我早就該離開那個地方。秘書,鄉(xiāng)政府秘書。寫些嚇唬農(nóng)民的話。寫些叫自己不得安心的話。還得做些光天化日之下為虎作倀的事??墒?,人家會聘我嗎?”

湘子到了公交汽車站旁,找到那塊201路公交車的牌子,在牌子上找著華茂大夏。湘子看到了“華茂大夏”四字,心里默記著這兒到華茂大夏有幾站。

201路公交車來了。湘子爬上車。車上已沒有座位。湘子去他們那個市很多次,知道不會要站多久。湘子默算著停站的次數(shù)。他想假如人家不聘他,他得從原路返回。偏偏他沒記住剛才上車時的標(biāo)志性建筑。

的確不要等多久,便到了華茂大夏。華茂大夏有多少層?湘子沒數(shù)。湘子心想著哪天一定要數(shù)清。一樓電梯入口處寫著:應(yīng)聘《昆山文學(xué)》編輯記者,請上十五樓。恰好電梯下來了,且門大開著。湘子和在門口等著的七八個男女,一起鉆進(jìn)了電梯。他剛伸出手,要去摁“十五”,一只秀秀氣氣的手,已幽雅地摁在上面了。湘子順著那根纖細(xì)的手指,直望到那個人的臉。那是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女人。他下意識地望了望她的胸脯。“昆侖山。好高。”湘子想起鄉(xiāng)長贊女人胸脯高的說法,這會兒拿來在心底贊著。“這雜志叫《昆山文學(xué)》。”湘子覺得有趣,嘴角露出幾絲兒曖昧的笑。湘子又望著那張嘴。“嘴紅嘟嘟的,好性感。”又見那女兒沒來由將眼瞼涂成了藍(lán)色,心想著:“干什么要將自己打扮成鬼?”見她將頭抬到了天上,好像這個世界沒她看得起的人樣,湘子心說著:“就這個樣子,也這樣高傲。”他想,或許省城的女人都以為自己了不起。他想起芳子,心說著,只有芳子才是真正的女人,有著天地間最美的相貌和身材。

到了十五樓。湘子幾乎是跟著那個高胸脯女人走著。到了貼著一張寫著“《昆山文學(xué)》籌備組”紅紙的門邊。湘子和那女人走了進(jìn)去。“她也是來應(yīng)聘的。”湘子心說:“將自己打扮成鬼的女人,也能當(dāng)編輯?”里面站著十多個應(yīng)聘的男女,一個與湘子年齡相仿的三十歲上下的男人,坐在辦公桌旁,看著人們遞上去的簡歷、作品。那個男人抬起頭,朝著高胸脯女人喊著“黃總”。女人“嗯”一聲,歪著頭望著桌上資料。忽地朱唇一啟,說:“你不是說,湘子電話報(bào)了名嗎?怎么還不見他的資料?”

她說完,出門去了。

湘子不敢吭聲。湘子斷定她是說別的“湘子”。雖然他也是電話報(bào)的名。終于輪到湘子了。湘子心惕惕地將自學(xué)考試考的大專文憑遞上去,將發(fā)表的幾篇代表作遞上去。

那男人望湘子一眼,再抬起頭久望了他一眼,然后站起,滿臉笑,握著湘子的手,說:“你就是湘子?我們黃總在等著你呢。出門右手拐,最里面那張門。”

湘子找到最里面那張門。那張門上,用紅紙寫著“總編輯室”。湘子不喜歡那個黃總將眼瞼涂成鬼狀。好似這種不喜歡,被黃總知道了,黃總會因此不聘他。湘子小心翼翼地推開那扇門。門里黃總坐在老板桌后,頭微微往上抬,兩個昆侖山示威樣挺得老高。一只玉手拿著圓珠筆,輕輕地在桌上敲著。另一支手則拿著資料,瞇著眼睛漫不經(jīng)心地看。老板桌這邊站著四五個來應(yīng)聘的男女。湘子將他的資料擺在最后排隊(duì)。

湘子坐在一旁等。等了老久一陣,那個黃總還在和剛才那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說著什么,心想著不知道要等多久才會輪到他。他望望表,見已是十二點(diǎn),肚子已有些餓。心想著不如下去吃盒盒飯?jiān)偕蟻?。又見別人沒走的意思,心底害怕著因?yàn)樗吡?,他本來有的機(jī)會變成沒了,只得等下去。他見旁邊有個報(bào)架,取了那報(bào)架下來。見是本省日報(bào),記起他前段時間投了稿給副刊。他翻著報(bào)紙,找到副刊,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詩。他忙拿出手機(jī),打電話給芳子。芳子說了,他發(fā)了新作品,一定要告訴她。她一定要看。

“芳子嗎?我是湘子。今天省報(bào)發(fā)了我一首詩。對。省報(bào),發(fā)的副刊頭條。”湘子發(fā)的東西太多了,發(fā)頭條的也不少,他再也沒有剛發(fā)東西時那種要瘋了的高興勁兒了。湘子那口氣,好似發(fā)他的詩,是天經(jīng)地義的一樣。因?yàn)槭謾C(jī)漫游太貴,湘子不敢多說。他說了如果能被聘用,便在省城上一個號碼,再打電話給她,沒聘用,回家再聯(lián)系。又說,好多人應(yīng)聘,要被聘只怕難。說他那當(dāng)小秘書的運(yùn)程,不知要走多久。芳子鼓勵他,要相信自己。最后芳子說,必須每天至少打一個電話給她。又說,他還有一件事沒做。湘子知道是沒遙吻她。紅著臉低聲說:“這兒很多人。”掛了機(jī)。

黃總放下了手上應(yīng)聘者的資料,高山可仰地望著湘子。她慢慢地露出微笑,慢慢地站起來,臉上慢慢地聚集著看見國寶熊貓一樣的驚喜。她向湘子伸出手來,握著湘子伸過去的手,說:“你就是湘子?什么時候來的?我看過你的相片,瘦瘦的,滿臉憂郁,好像將中華民族五千年滄桑一個人承擔(dān)了下來。還真是湘子。這眼神,怪不得,如此憂郁。怪不得,大家都說湘子是憂郁詩人。”

“剛到。我的資料放在黃總桌上了。”

“湘子來應(yīng)聘,還要什么資料?湘子,你好多詩,我都能背。你能來,我們雜志的品位就提高了許多。我們正需要湘子這種名滿天下的詩人。”

湘子沒想到,人家還在盼著他來,還說他名滿天下。湘子一直以為,只有他們那個城市喜歡詩的人才知道他。

黃總好像要湘子相信著他已名滿天下,立馬背了一首湘子的詩。那勁兒,好像她不是坐在這兒的老總,而只是湘子一個崇拜者。

湘子被聘了。湘子第一件事,就是數(shù)清華茂大夏的樓層。湘子數(shù)了四遍,一遍是三十四層,兩遍是三十五層,一遍是三十六層。湘子最后確認(rèn)是三十五層。

                              

湘子被聘用了。

湘子立馬回鄉(xiāng),辦了停薪留職手續(xù)。如今,已沒幾個地方還玩留薪留職,但湘子那個鄉(xiāng)政府還玩著。鄉(xiāng)長說了,“我們鄉(xiāng),政府有人多。走幾個,沒什么。把工資留下來,給大家當(dāng)獎金發(fā),有什么不好?”于是,湘子停薪留職了,且是那種湘子不要交錢給鄉(xiāng)政府,鄉(xiāng)政府沒一分錢發(fā)給湘子的兩不找的停薪留職。每月鄉(xiāng)政府發(fā)工資時,仍造著湘子的名,但由鄉(xiāng)財(cái)務(wù)室代領(lǐng)。鄉(xiāng)長私下對湘子說:“湘子,真舍不得你。但那是省城,鵬程萬里。我不想誤你。你去吧。城里人很鬼,堤防著??丛谙孀雍臀谊P(guān)系最鐵的份上,養(yǎng)老保險什么的,鄉(xiāng)政府繼續(xù)為你湘子買。你放心,誰要是欺負(fù)你家人,就是欺負(fù)我。”

湘子妻替湘子又添置了一雙皮鞋,一雙皮涼鞋,兩套新衣。那天去應(yīng)聘,置了一套,湘子有三套直接從服裝專賣店買來的衣服了。湘子妻說了,她手藝雖然說得過去,但是做不出專賣店的服裝,去省城,當(dāng)然得有幾套像樣的衣服,不然,人家還不罵鄉(xiāng)里人?

湘子妻舍不得湘子走。招呼著讀一年級的兒子睡了后,招呼著湘子洗澡。她邊替湘子搓背,邊說些傷感的話:“我父親說了,湘子你,許多女人不要錢,也會跟你跑。我父親說,他看見一個女高中生念湘子的詩,哭了。”

湘子忙說:“你父親不是也說了,湘子就是那女人不要錢,他也不會要。湘子重家,湘子只要自己的妻子。”湘子說到“湘子重家,只要自己的妻子”時,聲音有些飄。

“天氣轉(zhuǎn)冷了。你后天才走,我明天去買毛線。替你織一件新毛衣。”

“不用。我有幾件毛衣。”

“都舊了,我給你織件新的。”

“就去買一件吧。后天就走,一天織不完,會累死人的。”

“不買。我織。你穿在身上,就記得是我織的。織的比買的好,暖和。我織得快,我們鄉(xiāng)沒人有我織得快。累不死的。還沒聽說,有人被織毛衣累死的。”

湘子洗完澡,湘子妻也洗完澡。剛將房門關(guān)了,湘子手機(jī)“吱吱”兩聲。湘子拿起手機(jī)看著那短信,上面寫著:恭喜你,你已獲香港神龍集團(tuán)一等獎,獎金一萬元。再看號碼,是芳子的手機(jī)號碼。湘子知道是芳子要他打電話給她。芳子最是聰明,怕湘子妻知道,和湘子商量好了,芳子每次只發(fā)上面那條短信。湘子將手機(jī)遞給湘子妻看,皺著眉說:“又是商家發(fā)些無聊短信。”待妻子看完,他立馬刪了那條短信,自言自語:“如今有些商家,做個陷阱讓人鉆。你只要回他短信,你這個月電話費(fèi)就說不清多高。”芳子不住想湘子,湘子有時候一天可以中七八個香港神龍集團(tuán)的一等獎。湘子在房里踱了兩步,自言自語了兩句,立馬摁著肚子,嘴里喊著“哎唷”,彎著腰往廁所跑去。

湘子閂了廁所門,扯亮燈,忙摁著芳子的手機(jī)號碼。然后,一只耳朵聽著手機(jī),一只耳朵聽著廁所門外的聲音。

“你明天就過來吧。”芳子說。

湘子也想明天就過去,但這會兒,腦子里是兒子背著書包爛漫的樣子,又想起妻子替他買的新衣和新鞋,想象著妻明天替他織毛衣的專注和艱難。湘子忙說:“不行呀,剛才鄉(xiāng)長打電話來,說,我還有些手續(xù)要辦。我后天坐早班車過來。”湘子說完,后悔著沒答應(yīng)明天就去見芳子。湘子知道,他如果答應(yīng)芳子,他也會后悔。

“我有好多話要對你說。”

“我知道。”

湘子怕湘子妻懷疑,解手怎么要這么久?他覺得委實(shí)久了點(diǎn),只得安慰了芳子幾句,對著手機(jī)“叭”的一手響,完了事。

第二天上午,湘子妻去鎮(zhèn)上替湘子買回毛線。兒子上學(xué)去了。

湘子望著鄉(xiāng)政府大院后面的高山,望著那像他湘子的大石頭。那高山,那石頭便像磁石一樣吸引著他。他好似要與那高山永別了,迅速往那山上走去,順著他命名的上山時叫清心溪,下山時叫詩溪的溪水走著,對著山上的茶子樹,對著清溪,對著樹上的鳥兒,說:“我記住你們了,青青的茶子,淙淙的溪水,嘰喳的鳥兒,你們呢?請你們記住我平整的額頭,記住我落寞的背影。我是湘子,屬于你們的湘子。”湘子順著溪水走出了茶子樹林,他站在茅草中,望著從近處看怎么也不像他湘子的石頭,吹著呼呼作響的風(fēng)。湘子閉住眼睛,展開雙手,好似有了翅膀,在風(fēng)中自由自在地遨翔。

“拜托了,風(fēng)兒,帶我在無垠的宇宙,自由地飛翔吧。湘子本來屬于整個宇宙。”湘子不住在說著,他確信,這座大山上的樹和鳥們,以及自由的風(fēng)兒,聽懂了他的話。“湘子走了,湘子將隨著風(fēng)兒走了,湘子將自己的靈魂,也就是這塊奇石留在了家鄉(xiāng),守候著湘子酷愛的家鄉(xiāng)的山水,守候著湘子的妻兒。風(fēng)兒,拜托了,帶著湘子飛翔吧。湘子必須離開這個除了欺負(fù)農(nóng)民,便不干正事兒的鄉(xiāng)政府。”

湘子想到鄉(xiāng)政府的骯臟,便覺得他自己臟了。他覺得一身都爬滿了臭蟲,那些臭蟲正往他靈魂深處鉆。湘子忙回到茶樹林內(nèi),脫光衣服,躺在溪水里。湘子覺得他應(yīng)該干干凈凈地走向省城。他感覺到他在脫胎換骨。“的確,那是一種嶄新的生活。”湘子洗了三個鐘頭,湘子一絲兒也沒感覺到冷。當(dāng)湘子確信他自己已如同他出生時一樣干凈后,才穿好衣服,回去吃飯。

湘子妻除了做三餐飯,將其它時間都用在織毛衣身上。到了晚上,已是夜深人靜了,湘子妻仍在織著毛衣。湘子望著妻子,見妻子眼里有著對著他太多的擔(dān)心和關(guān)愛,說:“我會努力。我站穩(wěn)腳跟,就接你們母子去。我有了錢,就買一套房。孩子如果能在省城讀書,肯定好些。我們好好過日子。”他想,他幸好對芳子說了,他不會離婚,不會娶芳子為妻。芳子真好,芳子只要做湘子的情人,有那份浪漫就成。于是,湘子常想著,過日子和妻子過最好,談詩卻是與芳子談最妙。

“省城樓高,怕住不慣。”湘子妻眼里有著幸福的笑,想象著某天住在高樓上,望著樓下的人像螞蟻在爬,那才叫有意思。

“嗯,好高。像我們市里,七層就算高的。那里,幾十層。我上班的地方,那棟樓有三十五層。我上班的地方就在十五層。”

“幾十層,我的天,可以撈著月亮了。我不住,我怕摔下來。摔下來,還有命?”湘子妻嘴里說著,心里卻希望著住最高那層。住最高那層,看星星也大些。

湘子從妻子眼里讀到了妻子的期盼,說:“省城就是省城,路好寬,六車道,八車道??床坏筋^的汽車,摩肩擦踵的人流。一天到晚都是熱熱鬧鬧的,天天像過年。”湘子盡量將話說得平實(shí),盡量不說詩化的語言。他知道,只有這樣的話,妻子才聽得懂。

湘子妻眼睛也大了,說:“那么多人,沒弄好就走散了。你得牽著我的手走。”

已是十二點(diǎn),湘子實(shí)在熬不住了,上眼皮不住地磕著下眼皮。湘子望一眼妻子,朦朧中見妻子沒一絲倦意地織著。湘子想陪著妻子織著,因?yàn)槠拮邮菫樗椕?。湘子妻望湘子一眼,說:“你睡吧,睡吧。如今汽車上火車上都不安全呢。電視里前段時間還說,好多扒手。你睡吧,先要坐兩個小汽車,還要坐兩個小時火車。”

湘子真的睡著了。不知什么時候,湘子睜開了眼,妻已開始織衣袖了。又不知什么時候,湘子又醒了,妻子已開始織第二只衣袖。湘子再醒來時,天已大亮。妻已織好毛衣,伏在他身上睡著了。

吃罷早飯,湘子背著背包辭了妻兒。

十一點(diǎn)許,湘子下了車,到了芳子那個城市的汽車站。剛下車,湘子手機(jī)又響了。在汽車上,湘子手機(jī)老響個不停。電話全是芳子打來的。芳子不住問湘子,到了哪兒?又到了哪兒?這會兒又到了哪兒,那汽車怎么開得這么慢?那司機(jī)肯定是個老頭,不然不會這么磨蹭。你叫司機(jī)開快點(diǎn)。

湘子告訴芳子:“我已到了汽車站了。”

這兩天,芳子的丈夫居然在家。她丈夫回來,只是告訴她,說他要去深圳做生意。可能很久不回。芳子不想理丈夫,但那張結(jié)婚證說,她丈夫可以使用她的肉體。芳子抗拒了一回,終于敵不過丈夫,只得死尸一樣,由著丈夫。湘子來了,芳子便不管丈夫不丈夫了,她再見也沒跟他說一聲,在一家旅店,替湘子和她自己包好了房。芳子覺得,和湘子在一起,她是一個女人,和丈夫在一起,她是性慰器。芳子知道,雖然如今這種事兒,誰也不當(dāng)會事,但還是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好。芳子不敢去接湘子,她只敢在她包的房間里等湘子。她甚至和服務(wù)員說話,也是用變通話。芳子等得特?zé)7甲訜┑貌恍袝r,便望著鏡子里的美女,查看著那個美女身上還有什么地方不妥貼。

門終于敲響了。芳子忙打開門,卻是服務(wù)員送開水來。芳子只得對著那個四十來歲的阿姨說些謝謝的話,心里希望著她快點(diǎn)離開。那個服務(wù)員卻問這問那。“小姐不是本地人吧?本地人都不說普通話。”“小姐在哪個城市?”“小姐家里有些什么人?”“小姐長得真好。和我年輕的時候差不多呢。”

好不容易那個服務(wù)員走了。好不容易芳子聽到了湘子的腳步聲,分明已到了旅舍外一百米遠(yuǎn)處。芳子忙對著鏡子照著,仔細(xì)查看著身體上每一寸地方。她覺得一切都完美無缺時,這才坐在木沙發(fā)上激動不已地等著。只要能見到湘子,芳子每次都激動不已。

                            

《昆山文學(xué)》要到明年元月才正式發(fā)行。黃總說,因?yàn)橐饔?,組稿,以及其它準(zhǔn)備工作,編輯部提前兩個月開始運(yùn)轉(zhuǎn)。編輯部除了黃總,清一色男性公民。年齡都與黃總看上去的年齡相上下。黃總今年三十五歲,看上去卻只有二十八九。湘子三十歲,滿臉憂郁,一身感嘆,看上去三十四五了,因此,湘子反而成了大哥。黃總不時地笑話湘子,說那句“承載著中華民族五千年滄桑的臉”,同事們索性戲稱他為“華桑”。

黃總一個人一間辦公室。湘子被黃總?cè)蚊删庉嬍抑魅危土硗馑膫€編輯,五個人一間大辦公室。大家只是組合板隔開著,只要探出頭,便能將其他人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開始時,湘子好似大家相互監(jiān)督著,不習(xí)慣。湘子不喜歡監(jiān)督別人,也不喜歡別人監(jiān)督他。湘子在鄉(xiāng)政府一個人一間辦公室。累了,將門關(guān)了,可以伏在桌上瞌睡,可以看書,可以天南海北,過去未來亂想,可以寫詩,也可以爬到鄉(xiāng)政府院后高山上,聽鳥們和溪水合唱,甚至可以回家睡覺。

幾天后,編輯們已不再待在辦公室,都滿世界跑贊助和廣告去了。那天,黃總對那幾個編輯和記者說:“《昆山文學(xué)》開始階段,主要靠贊助和廣告維持。跑到廣告和贊助,提成百分之三十。沒跑到,雜志社只有三百塊錢工資。”黃總只保證湘子一個人的工資和編輯費(fèi)。于是,只有湘子是真正的編輯。便是黃總,一天也難見到一次人。黃總說,以后,編雜志的事兒,請湘子多多用心。雜志社廣告打出去后,每天一大摞稿子,湘子沒法兒看完。電腦內(nèi)信箱的稿子,由于湘子絲毫兒也不懂電腦,望著電腦就滿身敬畏,只得不去管它。使湘子納悶的是,明年元月就要出第一期了,訂戶數(shù)還干干脆脆是個零。湘子問黃總,沒有訂戶,如何維持下去?黃總笑瞇瞇地望著湘子,一笑,說:“湘子,保證能發(fā)給你工資和編輯費(fèi)。一分錢也不少你的。”那意思再明白不過,皇帝不急,你太監(jiān)急什么。黃總說,你將好點(diǎn)的稿子選出來,到時候能用多少就用多少,也用不了這么多,每期配點(diǎn)散文呀詩呀什么的就成。詩就用不著去選了,全部用你湘子的。還有誰的詩,比你湘子的好?雖然黃總有百分之百的信心,湘子卻不敢高興。湘子害怕《昆山文學(xué)》維持不下去,他湘子豈不得回到鄉(xiāng)政府?他想到那些如狼似虎的鄉(xiāng)干部,就作嘔,想到他將生命耗在那些寫完就忘記了的東西內(nèi)就心痛。湘子對芳子說了,這次他出來后,打死他,他也不回鄉(xiāng)政府了。

相子唯一高興的是,常常整個編輯部就他一個人,極靜。湘子已不喜歡省城的嘈雜:走在馬路上,汽車聲,音樂聲,四處都可以感覺到的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的嗡嗡聲,使湘子難受。湘子的住處,由于隔音不好,湘子時時刻刻都能感受到那種叫人不得安穩(wěn)的聲音。湘子發(fā)現(xiàn),在這個省城,只有辦公室才有幾分安寧。湘子便極喜歡躲在辦公室。看稿子累了,可以在編輯部走來走去,可以伏在桌上打盹,可以想一些他到底是從什么地方來,將來又到底將去什么地方,他來這個世界到底是干什么的之類的事。

黃總叫湘子去電腦夜校學(xué)習(xí),費(fèi)用由雜志社承擔(dān)。湘子知道如今是高科技時代,不懂電腦絕對不行。湘子只得去電腦學(xué)校學(xué)習(xí)。于是,舒服幾天后,湘子又累得不行了。白天上班,晚上學(xué)電腦,直至十點(diǎn)半,回到寢室,第一件事向妻子報(bào)平安,問兒子是不是聽話,考試成績怎樣之類。接著等著芳子打電話過來。芳子打電話,用的是在外面買的生意人自制電話卡。十塊錢可以當(dāng)一百塊錢使。湘子對自己說,妻子和兒子,一定要第一個打電話。湘子和妻子說話,頂多兩分鐘解決,且兩分鐘內(nèi),芳子不住地在他眼前晃。湘子和芳子說話,卻不知那些話題從哪兒迸出來的,至少半個小時。

那天,湘子妻憂心忡忡地告訴湘子:“你兒子成績不好,又調(diào)皮。我怕你急,沒告訴你??墒牵銉鹤咏裉煊么u頭打開了人家的頭。那個小孩住院了,怕會要用到五百塊。我又管不住他,你回來看看吧。再不管,只怕不行了。”

兒子成績不好,且用磚頭打開了人家的頭,湘子好似那一磚頭砸在自己頭上,他的頭隱隱作痛。湘子又好似那一磚頭是他砸出去的,砸得人鮮血橫流。湘子最怕看見別人流血,湘子看見別人的血,就有一種世界末日到了的感覺。湘子在又痛又怕中,暫時忘記了芳子,急急地問著妻子是怎么回事。湘子想說妻子不是,覺得不能怪妻子,只能怪兒子。他要妻叫兒子聽電話。湘子妻說兒子睡著了。湘子說推也要推醒他。湘子妻推醒了兒子。兒子聰明,知道會挨罵,不聽,說被子外面冷。湘子沒有辦法,對著話筒說一些氣話,忽地一想,子不教,父之過。湘子便不再責(zé)怪兒子,而是怪著自己。

湘子剛掛電話,還沒從自責(zé)中轉(zhuǎn)過神來,芳子打電話來了。

“你在干什么呀,和誰打這么久的電話。我都打了七分鐘了,不住地摁著重拔。你根本就不記得我了。”芳子有些生氣,有些撒嬌地說。

湘子一邊心說著“我是怎樣教育小孩的?我這個父親太不負(fù)責(zé)任。子不教,父之過。我太不像做父親的人”,嘴里則告訴芳子,剛才和妻子打電話,家里有些煩心的事,但沒說兒子不聽話,沒說子不教,父之過。湘子知道,家丑不可外揚(yáng)。尤其不能告訴芳子。湘子覺得,兒子成績不好,就是笨。兒子笨,父親不可能聰明到哪兒去。湘子可不愿讓芳子覺得自己笨。但兒子成績不好,湘子精神提不起來,說話有些仿佛。芳子聽出來了,語調(diào)也變了,問,什么事?湘子極少對芳子撒謊,芳子這么一問,湘子沒話回答,吱吱唔唔了半天。芳子說,你怎么了?你今天沒心思和我說話。你嫌我了嗎?你在省城又有新女朋友了是嗎?肯定是。不然,你不會這樣。湘子忙拿出百分之八百的精神解釋著。芳子說,你用得著解釋嗎?我從語氣里面就聽出來了。也好,我本來還指望著你拿主意,你卻不愿意理我了。芳子說著,竟然在電話那邊哭起來。

湘子聽到女人哭,心會軟得如棉花。芳子哭,湘子的心會碎。湘子忙將兒子煩心的成績丟到一邊,說著對不起,說著他家里的確有煩心事。湘子沒法對芳子撒謊,只得將兒子成績不好,又用磚頭砸破了人家的頭,說出來。湘子害怕芳子誤會。湘子心想著芳子的煩心事,一定與她家庭有關(guān)。芳子可憐,芳子是沒線牽著的風(fēng)箏。湘子心說著,他要做那根牽著芳子的線,使芳子能在天上瀟灑地飛,且不至于墜落。

芳子聽出了湘子沒有騙她,這才嗚嗚咽咽地說:“今天我們局長說了,今年要升三個副科。他說,我很有希望。他說了我很多好話。我想,我可能真有希望。”

湘子笑了,笑得極是開心,說:“真的?這是好事,你該報(bào)喜才是。報(bào)喜也哭呀?弄得我心都斷了。知道嗎?我是說心都碎了。”

芳子沒笑,依舊在鳴咽,半天后說:“你知道嗎,我那個丈夫得了愛滋病。剛查出來。我很恨他,尤其是得了這種病。他那種人,能不得嗎?同時,我又很同情他,一日夫妻百日恩呢。你知道嗎?有次吵架,我是說很久以前,我說他,你去混,你去混,你不得愛滋病,不會收場。沒想到,真得了。真不該那么說,那是咒他。”

湘子不恨芳子的丈夫,且往常想起她丈夫,他便有種負(fù)罪感。只是因?yàn)榉甲诱f,她丈夫常在外面牽著妓女走,湘子的負(fù)罪感才略顯少些。這會兒,芳子丈夫得了愛滋病,湘子沒了負(fù)罪感了。湘子只有同情。湘子覺得她丈夫干那事兒是一些回事,得了愛滋病是一回事。湘子好像看到一個活生生的生命,眼見著就要走向死亡。湘子的心便沉下去,沉下去。沉到?jīng)]法沉?xí)r,湘子覺得人類太不自重,連愛滋病這種不自重的病,也從動物身上傳過來了。湘子便覺得人類沒有什么希望。湘子甚至為自己居然是人,感到有幾分恥辱。“我為什么是人,不是螞蟻,不是蚯蚓?”湘子問自己。湘子又想,芳子是她丈夫的妻子,說不定。湘子不敢想下去,忙想回來:芳子很久沒和她丈夫同房了,不會有那個病。

湘子胡思亂想著的時候,電話里只有芳子的哭泣。

“你任我哭著呢,安慰的話也沒有。沒良心。”芳子說。

芳子需要安慰,湘子覺得人類還有希望。湘子便不再想他沒法想通的那些事兒。湘子忙安慰著芳子。湘子說:“芳子,不知我說得對不對,不管怎樣,他得了這種病,人們更應(yīng)該給他多一份尊重。我只是想,生活著,沒有尊嚴(yán),沒法活下去。我之所以離開鄉(xiāng)政府,是那鄉(xiāng)長以為著他所有的部下,都是他喂的狗。我不是狗。我所以離開。”湘子還想說,那鄉(xiāng)政府太臟,太霸道,太不是人,他所以離開。但湘子想到,芳子的丈夫是因?yàn)槌:图伺煸谝黄?,才染上那個病,那么她丈夫也是臟的。在湘子眼中,只有芳子才有資格說她丈夫臟,其余的人都沒有資格。說了,就是對她丈夫和她不尊重。況且他湘子充其量只能算是芳子的情人。湘子不知道找情人是不是臟。湘子覺得不是,這是男女之間的情感所致;又覺得是,這畢竟是婚姻外的情感。湘子常覺得,婚姻是人類為了維持一種秩序,才約定的東西。湘子常問自己:“愛我所愛,錯了嗎?”湘子怕芳子聯(lián)想到湘子想到的這些事,不敢說。

“湘子,你是說,我還可以去看看他,對嗎?”

“應(yīng)該的,芳子。這是對生命和人類尊嚴(yán)的尊重。”

“你是說,我還可以去照顧他兩天,對嗎?”

“可以的,芳子。”

“我聽你的,湘子。那么,我明天去照顧他。我明天和后天,不打電話給你。就兩天。你不會怪我吧?你如果想我,就看我的照片。”

湘子同意了。

第二天晚上,湘子學(xué)完電腦回來,忙打電話給妻。湘子教育專家一樣,說了許多怎樣教育兒子的話。湘子知道芳子不會打電話來,便放心和妻子說著話。湘子妻不但說了兒子,還說了鄉(xiāng)里的情況,說了生意還一般。說了許多許多。湘子妻越說越有興致,說到后來,聲音有些撒嬌。

湘子掛了電話,還沒來得及想芳子,電話響了,是芳子打來的。

“你和誰打電話?這么久。”

“我以為你不會打電話來,便和她多說了一些。”湘子對芳子稱呼妻子時,都用“她”。

芳子說:“他說,他不要我照顧。他說,他一點(diǎn)也不喜歡我。不過我出門后,在窗外站了許久,聽到他哭了。他哭得好傷心。他好可憐。”芳子對湘子稱呼丈夫時,都用“他”。

湘子不知說什么好,只得聽著芳子說,嘴里不斷地嗯嗯哦哦著。

                            

今天上午一上班,黃總便到了。她叫湘子去她辦公室。

湘子知道,總編一定又讀了他的新作。這會兒,她斜躺在老板椅上,微仰起頭,手握一支鉛筆。好像在指點(diǎn)江山,朝著不確定的地方,指著點(diǎn)著。然后,將鉛筆在老板桌上輕輕地敲。她一身都是對湘子的敬重。黃總說:“湘子,我讀了你在《詩刊》上新發(fā)的詩。太好,太美,有一種穿透時空的力量。我說過,《詩刊》我每期都買。有湘子的詩,我就來了精神。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就能夠?qū)懗瞿敲创髿獾淖髌??真是,為什么我就寫不出呢?rdquo;她醉了樣,將湘子的新作念著。念著念著,她離開老板椅,在辦公室踱著步。念最好一句時,她回到老板椅上,念完,望著天花板,好像整個人還在湘子詩的意境之中。然后,像欣賞熊貓,望了湘子良久,點(diǎn)點(diǎn)頭,說:“湘子,你看你,沒三十歲,蓄這么長胡須,這么長,像個半老頭。待會先去將胡子刮了。湘子,穿西服最好打領(lǐng)帶,不打領(lǐng)帶,不中不西。”

黃總帶著湘子去發(fā)廊理發(fā)。好像她是理發(fā)師,那個理發(fā)小姐是她徒弟,她在一旁,指著湘子的頭,說這兒該如何理,那兒該如何蓄,又自言自語:我們湘子該是那種多愁善感而又高傲的紳士,得好好包裝,包裝得從頭做起。又為那位理發(fā)小姐不理解她的意思,嘆息著,偶爾還會罵上一句:你怎么這么笨?怪不得說狗熊是笨死的,這兒怎么能這樣理?那位理發(fā)小姐特好,由著黃總指導(dǎo),由著黃總埋怨,由著黃總罵。她不但替湘子理了發(fā),使湘子和黃總都滿意了,還替湘子按摩著太陽穴;雙手握在一起,柔柔地敲著湘子的頭,敲著湘子的肩膀。湘子理完發(fā),戴上眼鏡,發(fā)現(xiàn)鏡子中的自己,年輕了許多,將身上僅存的土氣,也一股腦兒剪了。他甚至發(fā)覺他從頭到腳都有了一種他自己也從未見識的精神。湘子便有了更多驕傲,將腰更挺直了些,站起來,真正紳士樣,問小姐多少錢。黃總說錢已經(jīng)付了。湘子便問黃總多少錢,黃總笑著說算了算了。湘子也就樂得算了。

黃總說:“湘子,你這身衣服太低檔了點(diǎn)。我送你一套西服吧。”

黃總對湘子好,湘子從心底感激著。但湘子不愿意接受黃總的饋贈,說什么也不要黃總替他買衣服。湘子只接受芳子的饋贈。湘子帶來的兩件襯衣都是芳子買的。黃總只得在遺憾中作罷,又不知為什么地?fù)u搖頭,囁嚅了什么,然后掏出手機(jī),鎖著眉頭,臉上掛著幾絲兒無奈和愁苦,卻又將笑堆起來,對著手機(jī)說:“朱總,我們湘子要來拜訪你。湘子說,他被朱總的事跡感動了,一定要來。湘子說,他想為你寫一首詩。湘子的詩,你是知道的。”

湘子眉頭皺了皺,心說:“我答應(yīng)過給誰寫詩?我只寫給芳子。旁的人?我會嗎,真是。這個黃總,怎么和我們鄉(xiāng)長一樣,來不來就說:叫我們湘子給你寫首詩。我在鄉(xiāng)下受足了這種氣,到了省城,還要受這種氣嗎?鄉(xiāng)下野蠻,省城也野蠻嗎?詩又不是狗皮膏藥。怎么能這樣說?你的朋友與我有什么相干?我給朱總寫詩?他算什么?他是至純至真的人嗎?不至純至真,配嗎?”

不知那位朱總說了什么,黃總臉上爬上去的幾絲兒愁苦沒了,鎖著的眉開了,一身都在笑著,甚而至于打了幾聲銀鈴樣的哈哈,說:“我和湘子馬上過來,馬上過來。湘子說,他也很想見到朱總呢。”

湘子有幾分忿憤地說:“黃總,我答應(yīng)過誰?我很想見誰?我答應(yīng)過給誰寫詩?你怎么能替我作主?況且,詩是能隨便寫幾句送人的嗎?我不去。”湘子也沒有想到,他走出了鄉(xiāng)政府那個牢籠,居然有了這樣的勇氣和領(lǐng)導(dǎo)說話。湘子有幾分欣賞自己的勇氣。

“對,這是我有了維護(hù)尊嚴(yán)的勇氣。我這才像堂堂正正的人。”湘子心說。

黃總臉上顯出驚訝之色,說:“湘子,不會吧?是朱總呢,朱總,你不知道嗎?全國政協(xié)委員。白手起家,已是我們省首富。他文化底蘊(yùn)也很深厚,有人說他不知讀了多少書,去見見有什么不好?人家想見他還難呢。他可是在百忙之中答應(yīng)的。機(jī)會難得呢。”

“全國政協(xié)委員又怎么樣?我就一定要去看他嗎?他如果是聯(lián)合國什么委員,我豈不要下跪!真是,哪有這樣的道理。我不去。”

于是,湘子不去,黃總苦口婆心地勸。

湘子想起黃總對自己的敬重,想起她給自己的照顧,想起黃總不時地近乎陶醉地朗讀著他的詩,望著黃總滿身的尷尬,湘子臉上憤怒漸漸沒了,甚至以為自己使女人處于無奈,無論如何都是錯。湘子一聲嘆息,輕輕說:“下不為例,但不寫詩。我是不會送詩給他的。被逼著送詩給人,詩被糟塌了,詩人被侮辱了。”

湘子跟著黃總鉆進(jìn)一輛的士。半個小時后,他們到了一家私營企業(yè)。黃總掏出鏡子和化裝盒,精細(xì)地在臉上鏤琢。湘子望著化妝的黃總,想起化妝時的芳子,想起化裝時的湘子妻。芳子也如黃總,精心地不放過臉上每一絲地方。只是芳子化的大都是淡妝,清清純純,宛若出水芙蓉;黃總化的是八百米外也能看清的紅嘴藍(lán)眼的濃妝。湘子妻則將頭發(fā)三五兩下梳了,順手搽上點(diǎn)兒口紅,就算完事。

一個漂亮女孩叫湘子和黃總在接待室等著。

一會兒后,隨著皮鞋有節(jié)奏的毫不猶豫的橐橐聲響,剛才那個女孩引著一個四十余歲的男子走了進(jìn)來。那男人臉上略顯有些疲憊,在門口幾近嚴(yán)肅地站了站,臉上忽地綻出遇著幾十年未見的老友才有的笑,風(fēng)度翩翩地朝湘子走來:“還真是湘子。我看過你的相片,是你,的確是湘子。滿眼憂郁,一臉孤寂,一身寧靜。是真真正正的湘子。”

湘子還沒緩過神來,黃總已如鳥兒飛近那個男人,有幾分嬌氣地喊著“朱總”,纖纖手指已經(jīng)幽雅地展開,握著朱總的手,說:“朱總,我怎么會騙你?我什么時候騙過你呢?”

朱總笑得近乎勉強(qiáng)地說:“黃總,還真有你的,湘子也加盟了你這個雜志社。我原來還以為,湘子只想留在他們那個山村,和自然說話。湘子當(dāng)然是沖著文學(xué)來的,不然,我可以高薪聘請。真沒想到??礃幼樱且k成全國一流純文學(xué)期刊。沒想到,你還真想辦點(diǎn)事業(yè)。好,純文學(xué),好。真沒想到,黃總有如此雄心。”

朱總說罷,滿臉春風(fēng)地向湘子走來。

朱總的風(fēng)彩和熱情,使湘子對朱總有了許多好感。湘子早已站起,握著已到他跟前的朱總有力的手。

“我永遠(yuǎn)都記得湘子寫的'大山',那種叫人斷氣回腸的情緒,那種悲天憫人的情愫,嘖嘖嘖,只有湘子才有。”黃總接著背誦了湘子“大山”中兩句詩。

湘子本不想說一句話。他心說著他來是為了不使黃總難堪,是對黃總往日的報(bào)答;他是被騙著而來的,他不說話,是對這騙的抗議。這會兒,他以為著,他面對的不是老總,面對的只是他一個真實(shí)的讀者。就像歌星面對崇拜者一樣,萬萬不能得罪。加上朱總的話令湘子無端中生出無限驕傲,再加上朱總春風(fēng)般的熱情,他便覺得他與朱總已是相見恨晚的朋友了。他溢出滿臉笑來,說:“寫得不好,還得請多多指正。” 湘子接著也說了許多仰慕的話。朱總便也謙虛地說著他不算什么。

“兩位倒是一見如故,將我丟在一邊不理不睬的,什么意思?”黃總不尷不尬地說。

朱總哈哈一笑,說:“誰敢得罪黃總?得罪黃總不就是得罪馬廳長?再說我和馬廳長也是哥們。我敢嗎?借我一個膽也不敢。不過,黃總,說實(shí)在話,我首先不同意贊助,是因?yàn)槲矣X得黃總該去干別的生意。文化上嗎,黃總好像不適合。我們也是有些影響的企業(yè),如果贊助一家難成氣候的純文學(xué)刊物,只怕我們的名聲跟著受些影響。我們贊助了,如果連個虛名也不掛,那又太不合算。黃總?cè)绻ジ蓜e的,要我贊助,我早拿出錢來了。”

湘子聽黃總說過,她是獨(dú)身主義者,這輩子也不結(jié)婚。這會兒無端地鉆出個馬廳長,湘子明白了,黃總與馬廳長,如他和芳子。湘子心想馬廳長當(dāng)然優(yōu)秀,不然,絕不會有黃總這樣優(yōu)秀的女人,寧肯一輩子不結(jié)婚,也要跟著他。湘子認(rèn)為黃總優(yōu)秀,是因?yàn)辄S總喜歡湘子的詩,且能陶醉其中地背出許多,湘子便在潛意識里,以為黃總優(yōu)秀了。

湘子嘴角剛露出絲兒曖昧的笑,他已聽到贊助的話。湘子原本洋溢著的幾近飛揚(yáng)的神采,漸漸地沒了,臉上換上了驚訝。湘子早就明白,這家純文學(xué)雜志社,沒一家訂戶,黃總照樣辦得有滋有味的原因,是靠拉贊助吃飯。他原以為拉贊助沒什么不好,并且還確信省城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有許多有識之士支持文學(xué)事業(yè)。湘子甚至相信,通過這種贊助度過開始階段,通過大家努力,《昆山文學(xué)》一定會有許多訂戶,一定能走上良性發(fā)展的軌道。這會兒,湘子不這么想了。湘子明白了,朱總原不同意贊助,見他湘子加盟了,便同意了贊助。湘子高傲的心一下子垮了。湘子想起黃總說過:至于文學(xué)作品,有點(diǎn)詩呀散文的點(diǎn)綴就可以了。他馬上明白,黃總辦《昆山文學(xué)》,只是一個幌子,黃總的目的是短平快地賺錢。湘子想起在鄉(xiāng)政府,他只是鄉(xiāng)長一條狗,到了省城,原以為可以堂堂正正做人,沒想到,他尚在懵懂中,已成了黃總賺錢的工具。

“我原來是她的工具。”湘子心底這么一說,臉上有了憤怒,有了悲哀。“可我明明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我成了工具。”“她辦雜志,原是用來賺錢的。不是賺,而是騙。她自己騙,還叫來那么多幫手騙。”湘子想,所謂拉贊助原來就是騙。“最可憐的是我。幫手都不是,我沒來由成了她騙錢的工具。”湘子覺得幫手還是人,比他這個工具高許多檔次。

湘子木然坐在沙發(fā)上,想著他只是工具的事,想著他心中如此神圣的文學(xué),到了黃總手里,成了招搖撞騙的法寶。他一會兒為文學(xué)悲哀著,一會兒為自己悲哀著。又想起鄉(xiāng)長在鄉(xiāng)下如同搶劫,而城市,文明一點(diǎn),便用騙的手段。他有些厭世。他好像看見朱總掏出一支筆,在一張支票上寫著,又好像沒看見。他忽地想,這世界的的確確還是不錯,有朱總這樣支持著文學(xué)的人-----雖然他被騙了,但他因?yàn)槲膶W(xué),心甘情愿受著這騙。最重要的還有芳子!有芳子,這個世界就有光明。對,還有芳子他們那個局長,只是因?yàn)榉甲拥牟拍埽愦饝?yīng)讓芳子成為副科長。他又覺得這個世界還是美好的,又覺得如果只有好人,沒有鄉(xiāng)長那樣的人,沒有黃總這樣的人,這個世界就不可愛了,因?yàn)槭澜缇筒回S富多彩了。湘子在胡思亂想中,好像又聽到朱總問黃總有多少訂戶,黃總紅嘟嘟的嘴說了“三萬”,說了現(xiàn)在啟動階段要錢,不然也不會來找朱總。湘子想罵黃總不要臉,紅口白牙地騙人。湘子卻好像鬼上了身一樣,說不出話來。

湘子在懵懂中,聽到剛才接待他們的小姐叫朱總,對朱總說了些什么,朱總便和黃總握手,也和他握了手。然后,湘子便跟著黃總離開了接待室,然后鉆進(jìn)了的士。

                                

湘子一身都是屈辱,只想找人訴說。這個百余萬人口的省城,沒人聽湘子訴說。湘子感到他被這個城市,被這個世界遺忘了。湘子在屈辱和失落中,想到了芳子。他點(diǎn)點(diǎn)頭,心說:“我有芳子,已經(jīng)足夠,還需要什么?”湘子在孤傲中,以為著,不是世界遺忘了湘子,而是湘子無需這個世界。他真想馬上見到芳子,像小孩躺在母親懷里,躺在芳子懷里,訴說著屈辱。湘子便好像真躺在芳子懷里了,一身都幸福著。湘子甚至感覺到,他真成了孩子,在芳子懷里撒著嬌兒。湘子正幸福著,忽地意識到,他的的確確已是一個男子漢。于是,湘子望望四周,四周都是編輯部的墻壁。湘子心想著:“還好,沒人注意到。如果有人看見我像小孩,在撒著嬌,還不笑死。”

湘子覺得此事不宜、也不能告訴芳子。告訴芳子,幾百里外的芳子又能怎樣?難道使一個幾百里外的芳子,和他一起憤慨?湘子心想著,他這輩子應(yīng)該使湘子妻和兒子在物質(zhì)上得到滿足,應(yīng)該使芳子在精神上得到滿足。湘子想到這些,一身都感到慚愧。

“我怎么活得這么糟糕?到目前為止,妻賺的錢比我多,是妻用全部勤勞撐起我那個家;我大多數(shù)日子活得如同遭罪,很少有心情去撫慰芳子,倒是芳子不時地要心惕惕地為我擔(dān)心。我湘子怎么了?”湘子責(zé)備著自己。

湘子當(dāng)天下午寫了辭職報(bào)告。

湘子決心離開《昆山文學(xué)》編輯部。湘子這個決定,在找到新工作之前,不打算告訴芳子和湘子妻。湘子不愿意她們之中,任何一個女人為他擔(dān)心。

當(dāng)天下午,黃總沒有影子,編輯部除了湘子還是湘子。第二天,第三天,黃總依舊沒有影子。湘子打著黃總手機(jī)。沒待湘子吭聲,黃總已親親熱熱的說了,“湘子呀。你好。我這時沒時間。我在外地。等我明天回了,再說吧”,便掛了機(jī)。湘子將心比心地想,手機(jī)漫游費(fèi)太貴,黃總當(dāng)然長話短說。湘子只得忍著煩躁,等著“明天”。等明天成了今天,湘子仍不見黃總。湘子又打電話,黃總又是那句話,便掛了機(jī)。湘子是有始有終的人,不能將辭職報(bào)告扔在桌上就走。再說,湘子得拿到工資。湘子必須親手將辭呈交給黃總。在這之前,湘子仍是《昆山文學(xué)》編輯部的人,湘子只得仍然按時上下班,守著空寂的編輯部。

湘子從來沒有感到孤寂過。在熱鬧場合,湘子常常盼著熱鬧結(jié)束,恢復(fù)他心底寧靜。這幾天,湘子不想讀書,不想寫詩,更不想看那些永遠(yuǎn)也看不完的來稿。湘子覺得整個編輯部沒一寸地方,不充斥煩悶。湘子在煩悶中盼著那些跑贊助的同事來辦公室。他覺得,即使和他們說些“今天出太陽了”,“馬路上軋死了一條狗”之類的話也好。可是,偏沒人來。湘子只得一個人生著悶氣。只有想到芳子的笑容,湘子的心才能恢復(fù)幾絲寧靜。

第五天,黃總終于來了。

湘子嚴(yán)肅得如同大使遞交國書,立正姿勢站著,雙手將辭呈交給黃總。

“湘子,怎么了?干得好好的,辭職?我待你不薄呀。”黃總驚詫地睜大眼睛,望著湘子。見湘子兩眼憤怒,卻一言不發(fā),點(diǎn)點(diǎn)頭說:“湘子,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說,無話可說。你在用你的表情說話。真的,我沒吹你的意思,你的表情像一首詩。”她玩笑著,等著湘子說話,見湘子仍不說話,只得收了臉上的笑,說:“我承認(rèn),那天是我不對。我不應(yīng)該沒征求你的意見,就拖著你去見朱總。我也是為了我們刊物的生存。你想想,湘子,工作難找。”她又等著湘子說話。見湘子仍不吭聲,黃總說:“湘子,我以后什么事都會跟你商量。不會再有那樣的事發(fā)生。”過了片刻,黃總說:“要不這樣,那筆贊助,拿百分之十給你,百分之十五也成。”

“她還在撒謊。”湘子心想:“她將我當(dāng)騙錢工具。她還要將我留在這,繼續(xù)騙錢。”湘子感覺到,他變成了耍猴把戲人手中的猴子,正被主人用一根鐵鏈牽著,在人們圍著的圈中央,蹦著跳著,然后,再由他這只猴子,端著盤子向觀眾討錢。湘子憤怒著。眼里冒出火來。“我的尊嚴(yán)被她無情地踐踏,她卻仍要騙我。還要將我留下來,繼續(xù)做著這只猴子。我可是人。”湘子覺得,說什么都是多余,依舊一言不發(fā)。

黃總從湘子憤怒目光中,看到了堅(jiān)定,讀到了決心。她知道她無法挽留湘子,嘆口氣,說:“湘子,隨你吧。或者,這兒也真不適應(yīng)你。湘子是高潔的人。不過,湘子,如果沒找到工作,隨時歡迎回來。找工作難。無論什么時候,我都?xì)g迎你。還有一句話,湘子,我們都希望世界變得雪一樣干凈,但是我們都需要面對現(xiàn)實(shí)。真的,湘子,只要是人,即使是壞人,也希望世界變得干凈。”

湘子一句也沒聽清黃總的。湘子覺得,黃總的話不用聽,都是騙人。湘子拿了這個月的工資,將辦公桌清好。東西都是雜志社的,湘子一一點(diǎn)給黃總。湘子對自己說,他是赤條條地走進(jìn)來,仍然赤條條地走出去。湘子覺得,人就該這樣,赤條條來,赤條條走。湘子甚至想好了,他死的那天,也該是赤條條地走。

湘子堅(jiān)定地離開了《昆山文學(xué)》編輯部。從電梯里走出來,走進(jìn)了行人道上摩肩擦踵的人流。湘子在這些陌生人中,拾回了尊嚴(yán)。他又抬起頭望著天走著。湘子在無限尊嚴(yán)中走了幾十分鐘,這才想到他失業(yè)了。于是,湘子一聲嘆氣,揚(yáng)起的頭耷拉了下來。“對,我得找到工作。”他想到回鄉(xiāng)政府去,但湘子立馬否定了。湘子想到鄉(xiāng)政府,一身就起著雞皮疙瘩。“省城比我們鄉(xiāng)好多了。無論哪個方面,都比那個鄉(xiāng)強(qiáng)。就是黃總,也比鄉(xiāng)長好多了。黃總是騙,鄉(xiāng)長是搶。黃總是在溫文爾雅中,對方樂意的騙。鄉(xiāng)長是粗暴中,對方一百個不樂意的搶。那些被騙的人,至少是看在文學(xué)身上,甘心受騙。證明這些人都有一顆尊重文學(xué)的心。如果說省城有什么不足,就是太吵,看不到頭的龜背樣汽車,不知哪兒冒出來的流行歌聲,吵得叫人心煩。”

湘子想起那條清心溪,心想如果省城有這么一座山,滿是茶子的樹林,一條溪水,清清的,柔柔的淌過,鳥兒和著風(fēng)聲不住地唱,就再好不過了。但湘子確信,沒有溪水的省城,比有溪水的他們那個鄉(xiāng)要強(qiáng)。湘子決心留在省城。

湘子想到了朱總。湘子記起他和朱總一見如故,心說:“省城有朱總,我們那個鄉(xiāng)沒有。就從這點(diǎn),也足以證明省城好。”湘子立馬看到了希望。湘子抬起頭來,佇立在馬路旁,望著六條龜背樣汽車的長龍。“對,去找朱總。他說過,他會給我高薪。”“我今天辭職,今天就能找到工作。并且是更高薪水的工作。”湘子覺得他有很大的能力。他堅(jiān)信著,不但朱總歡迎他,還有許多人歡迎他。湘子在朱總將怎樣熱情歡迎他的仿佛中,到了上次來過的朱總接待室。

接待室的小姐,已不認(rèn)識湘子,卻依舊笑容可掬。她問湘子要名片,說要遞給朱總。湘子說沒有名片,說他叫湘子,湘子這名字就是名片。小姐好似想起什么,說,原來是湘子先生,朱總多次提過,但分明不知道湘子是干什么的,問湘子在哪兒貴干,找朱總什么事。湘子不想告訴小姐,他辭職了,來找工作。這些話,湘子想直接對朱總說。湘子相信,朱總一定會聘請他。湘子自信地說:“你只要說,是湘子找他就行了。他知道湘子是誰的。”小姐微笑著告訴湘子:“這可不行,朱總很忙。如果我不知道湘子先生要辦什么事,就去找朱總。朱總會辭了我。湘子先生知道,來這兒的人,都說是朱總的朋友。”湘子只得將他為什么辭了《昆山文學(xué)》編輯部的工作,為什么來投奔朱總,一股腦兒全說了。小姐笑容可掬,且不時點(diǎn)頭地聽完,說,“湘子先生,你等等。我去通報(bào)朱總”,走了。

湘子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耳朵上,等著有節(jié)奏的、幾近堅(jiān)定的朱總的橐橐作響的腳步聲。半個小時后,那個小姐的嚓嚓作響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地傳來。接待室門打開了。

那個小姐笑容可掬對湘子說:“朱總說了,湘子辭了雜志社的工作,朱總覺得這是湘子先生應(yīng)該的。朱總從心底敬著湘子先生,但他不敢接受湘子先生。朱總說了,他接受湘子先生,勢必得罪黃總。朱總不愿意得罪黃總。朱總說,如果一開始,湘子先生就往他這兒來,朱總將十分高興。但,現(xiàn)在情況不一樣了,還請湘子先生諒解。朱總說,為避免尷尬,就不出來見面了。朱總祝湘子先生一切都順順利利。”

“朱總怎么可以見都不見?”湘子心底問自己,“他這么怕著黃總嗎?”湘子自己作答“他不是怕黃總,而是怕馬廳長。朱總屈服于權(quán)勢?;蛟S,他只是葉公好龍。”湘子心一沉,嘆口氣,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懂了。謝謝你,小姐。”湘子禮貌地一點(diǎn)頭,走了。湘子知道,說一切都是多余,人家見都不見,他只能走。

朱總見都不見,湘子感覺到,他心底燃著的幾盞燈,熄了一盞。湘子心說:“有芳子,芳子是太陽。有芳子,就有希望。”

湘子去了幾家職業(yè)介紹所,沒人招編輯記者。湘子沒找到工作,不知該到什么地方去,便一個人在大街上瞎轉(zhuǎn)。

“怎么辦呢?我得找工作。”湘子不斷地提醒自己。然而,去哪兒找工作呢?湘子茫然。

晚上,湘子打電話給湘子妻,怕湘子妻知道他的困境,他將聲音說得樂呵呵的。

“湘子,你怎么了?”湘子妻從來沒有聽過湘子這種興高采烈的聲音,湘子妻斷定有些反常,“你沒什么不痛快的事吧?有就說出來,千萬別憋在心里,說出來就痛快了。”

湘子忙說:“我們總編說,我工作很出色。她要考慮給我加薪。她說了我很多好話,還是當(dāng)全體同事說的。我能不高興嗎?要加薪呢,能不高興?”

“是這樣。這樣就好。湘子,你有時間回家看看嗎?只有一個月,就要過年了,得找鄉(xiāng)長幫忙。今年鄉(xiāng)政府發(fā)年貨,有幾個人,見你不在家,都在打這主意,搶這筆生意呢。你回來看看,找找鄉(xiāng)長。鄉(xiāng)長看在你面子上,還會同意由我們做的。”

“快過年了嗎?”湘子問自己。他怎么也不相信,就這么快過年了。

湘子不愿意見到鄉(xiāng)長,忙說:“太忙,抽不開身。只怕得大年三十才能到家。那事兒,你去找找,我也打個電話回去。”湘子不愿意回去,卻知道那一筆生意,他一家子過年的費(fèi)用足夠了。湘子掛了給妻子的電話,忙打電話給鄉(xiāng)長。鄉(xiāng)長說:“湘子,我和你是誰和誰?這事兒當(dāng)然仍然是你們做。難道你沒在,我就給別人?放心吧,過年時。我到你家多喝一杯酒就成。”湘子掛了鄉(xiāng)長電話,等著芳子打電話來。

一會兒后,芳子電話到了。

“湘子,你知道嗎?我煩死了。”

湘子從芳子的聲音里聽出了,她的確煩死了。湘子聽到了芳子近乎撒嬌的彈腳聲。

“別急,別急,什么事這么煩?”湘子也煩死了,但湘子只能裝著不煩。

“我們那個局長,五十歲了,要我做他情婦,才提拔我。”

湘子心頭的火一躥,立馬上了腦門頂:“他,他怎么能這樣?什么東西?”

湘子腦子里的一個光輝形像,, , , 就這么變得灰暗了。湘子感到人類的希望之燈,少了一盞,人類離末日又近了許多。“難道人類一定要走向末日嗎?”湘子閉著眼睛搖著頭。“不要緊,芳子是太陽。這個世界,有芳子就行。”湘子心說。

“你別發(fā)火,我不會。不過,我準(zhǔn)備送他人情,一千兩千都行。我是湘子的。我想,一千兩千塊錢,應(yīng)該可以辦妥了吧。”

湘子覺得送禮,將尊嚴(yán)和人格送了。依著他湘子,寧肯不當(dāng)那個副科長,也不送禮。但湘子知道,芳子想當(dāng)那個副科長,也知道,對于芳子來說,這是個絕好機(jī)會。他怕傷害芳子,沒說那話。湘子便二害選其輕,同意芳子送兩千塊錢換那個副科長。

“兩千塊錢換半級,說什么也合算。”芳子說。

湘子感覺芳子的光芒暗淡了許多。但芳子依舊是太陽。

湘子和芳子談了許久。待芳子掛了電話,湘子想起鄉(xiāng)長的橫蠻,想起黃總的狡猾,這會兒芳子身邊又平添一個豬狗不如的局長。湘子心底滴著血地恨著。湘子恨來恨去,最后又恨著自己,恨自己為什么不當(dāng)大官。

“我如果是大官,一定要使這個世界變得雪一樣的干凈。干凈了,才有希望。”湘子恨恨地自言自語,說完,像泄了氣的皮球,心說:“還當(dāng)大官,工作也沒有。”

                                    十一

湘子辭了雜志社的工作五天了,仍然不知道新工作在何處。他記起香港電視里的那些失業(yè)者,失業(yè)第一天,便是買報(bào)紙,找著招聘廣告。接下來的這幾天,湘子一點(diǎn)也不關(guān)心新聞,即使這兒地震,那兒火山,也與他無關(guān)。湘子只關(guān)心招聘廣告。但那些廣告中,沒有湘子適合的工作。

已是中午,湘子左手一瓶礦泉水,右手兩個饅頭,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啃著。兩只深邃的眼睛,發(fā)出只有幽靈才有的光,疑惑地望著馬路兩旁的大夏。湘子心想著,他應(yīng)該能在某個樓里,找到一份適合他干的工作。“然而,工作在哪兒呢。”湘子問自己。

湘子漸漸地失望。湘子這才發(fā)現(xiàn)諾大個省城,這么多人,沒一個關(guān)心他湘子,他湘子是那樣無助,人們對他是如此冷漠。湘子真希望忽然間,有一輛小車停在他跟前,走出一個人來,對他說:“你是湘子吧?你在找工作,對嗎?我那兒有一個適合你的工作,而且那工作還只有你合適。去我那兒工作吧。”至于那個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無所謂。

湘子正這么想著,手機(jī)響了。是黃總打來的。黃總問:“湘子,找到工作了嗎?”

湘子聽出了黃總的聲音,百分之百地關(guān)心著他。但湘子卻恨恨地說:“謝謝了。找不到。我找過朱總,他不愿意得罪你,因此不接納我。”

“有這事嗎?我不知道。湘子,我沒有那么卑鄙。朱總過慮了。你還愿意去找朱總嗎?我打電話給他,說不會得罪我,說我還感激他。如何?”

“謝謝。好馬不吃回頭草。”

“哦。湘子,我真沒說過什么。我還是從你這兒才知道的,沒騙你,湘子。我本來是想說,回雜志社吧,我們一起打天下。和湘子在一起,人也純潔些。真希望還能和湘子一起工作。湘子大約也不會回了。”

“謝謝了。好馬不吃回頭草。”

“這樣吧,湘子不愿意回雜志社,也不愿意再找朱總,我不勉強(qiáng)。我希望你不要拒絕一個朋友的好意。湘子,真的,你一定要學(xué)會不要拒絕朋友的好意。我是真誠的。我介紹你去一家報(bào)社,行嗎?”

湘子本來準(zhǔn)備拒絕黃總提供的一切幫助,但聽到黃總說的不要拒絕好意的話,覺得有些道理,“嗯”了一聲。

黃總說:“那個報(bào)社要一個副刊編輯。你不要說是我介紹來的,你說是馬廳長介紹來的。記住,是馬廳長介紹你來的,他們問你,你說你叫馬廳長舅舅。他五十二歲了,可以做你舅舅。一定要這么說,不然,人家會怪馬廳長欺騙了他們。”

湘子到了那家報(bào)社。

總編在等著湘子。見湘子來了,立馬起身,臉上堆著百分之百的熱情,但眼里卻冷得如冰,握著湘子的手,說:“是湘子。你好,你好。你舅舅剛才還打了電話來,問你來了沒有。我本來還有事,只得推了,在這兒等著湘子。不然,怎么對得起你舅舅呢?”

總編將湘子帶到副刊部。副刊部主任,是大胖子。大胖子一身敬意,滿臉歡喜地說:“真是湘子。湘子肯來我們報(bào)社當(dāng)編輯,以后,湘子的詩往副刊上一登,報(bào)紙品味也高些了。”

總編說:“不是那個湘子。這個湘子是馬廳長的外甥。那個湘子是大詩人。”

大胖子身上的敬意沒了,換上了一身客氣。

湘子真想說,馬廳長不是他舅舅,我就是你們說的那個湘子。但湘子不敢說。湘子真希望總編和胖子都說是看在他詩的份上,才招聘他。但總編和胖子都認(rèn)為他不是那個湘子。于是,總編和胖子都不提湘子的詩??偩幒团肿又恢老孀幽莻€他沒見過面的舅舅。湘子心想著或許他說,他不是馬廳長的外甥,他就是那個湘子,他們也會招聘他。但湘子不敢說出來。說出來,或許他們又因?yàn)榕碌米锺R廳長,不聘請他了。湘子怕失去這個工作,卻又不愿意承認(rèn)馬廳長是他舅舅,只得含糊其辭地“嗯,嗯”著。

總編對湘子說了“我還有事”,冷冷地握了湘子的手,走了。

胖子對湘子說,你的工作,是每星期編一版副刊。主要是詩和散文。胖子說完工作、工資和福利的事,將湘子引到隔壁辦公室,對坐在那的一個瘦子說:“這位是湘子,新來的編輯。以后,大家就是同事了。”

“湘子?”瘦子睜大眼睛,驚訝地問。瘦子且分明準(zhǔn)備起身。

胖子說:“不是那個湘子。他是馬廳長的外甥。”

瘦子剛離開凳子的屁股,又粘在凳上了。他哦了一聲,頭一低,忙他的去了。

湘子開始看稿。湘子看得特細(xì)。他發(fā)現(xiàn),這兒和那個《昆山文學(xué)》編輯部一樣,有很多很好的稿子。湘子將特別好的稿子留下來備用。

胖子笑著將一個六十來歲的老人帶了來,說:“湘子,這位是大作家某某。他來賜稿的。”

老人望湘子一眼,說:“你是湘子?像。”

胖子說:“他是馬廳長的外甥。”

老人再望湘子一眼,說:“湘子,我還以為是那個詩人湘子。原來是馬廳長的外甥。我在報(bào)上看過,見過湘子的相片。湘子沒有當(dāng)廳長的舅舅。但同名,又像。巧。”

湘子想說他就是那個“湘子”,湘子不敢說。湘子怕丟了飯碗。湘子覺得,沒人知道他就是那個湘子,雖然有點(diǎn)兒冤,但也好,沒人喊著“湘子老師”地找著麻煩。湘子接過老人的稿子,正準(zhǔn)備細(xì)看。胖子說:“湘子,不用看了,他老人家的作品,還用看嗎?這是照顧我們報(bào)紙呢。”湘子驚愕地望著胖子,心說:“怎么能這樣?”湘子轉(zhuǎn)念一想,這位老作家的作品,的確不錯。他讀過老作家的散文。他心想這篇文章肯定不錯,便簽了字。

快下班了,湘子收拾好東西。胖子走過來,對湘子和瘦子說:“待會去中華大酒家。一個作者請客。”湘子和瘦子跟著胖子,剛下樓,一輛的士停在胖子前面,搖下一塊玻璃。探出一顆溜圓的頭。那人三十五歲上下,對著胖子喊了老師,請三位老師上車。胖子介紹了那人,說是小王。又將湘子和瘦子介紹給那人。小王驚訝地說:“你是湘子老師?”湘子不知道是承認(rèn)還是不承認(rèn),胖子已說了:“馬廳長外甥,和那個湘子同名。”

小王“哦”了一聲,沒有再問。

四個到了中華大酒家,小王將菜譜遞給胖子。胖子點(diǎn)了四個菜。小王將菜譜遞給瘦子,瘦子點(diǎn)了三個菜。小王將菜譜遞給湘子。湘子沒點(diǎn)。

吃完飯,小王將一篇稿子遞給胖子,胖子看也沒看,遞給湘子,說:“這個周末發(fā)。”湘子記起那句吃人嘴軟,拿人手軟,知道這篇稿子一定得發(fā)。湘子也沒看,塞進(jìn)包內(nèi)。吃完飯,喝茶。喝完茶,結(jié)賬,小王付了四百五十塊錢。湘子望著小王,心想著這個小王,真是笨得可以。這篇稿子頂多五十塊錢稿費(fèi),他卻花了四百五十塊請客。小王又帶著他們?nèi)ジ鑿d唱歌。四人身邊一人一個小姐。湘子不敢碰小姐,與那小姐隔著一個拳頭的距離坐著。那小姐沒人理睬,除了唱歌,便望著自己血紅的指夾發(fā)呆。那三個卻和小姐極是親熱,好像都有八百年的愛情一樣,甜甜蜜蜜地粘在一起。湘子不想唱歌,也沒聽他們唱。湘子想好了一首新詩。從歌廳出來,湘子看看表,已是下午下班時分。

湘子回到他租住的小屋,拿出那篇小王寫的稿子。湘子不喜歡那篇稿子,那稿子沒絲毫靈氣,只是將中國漢字,按照讀書時老師說的那些語法搬在上面。但湘子知道這篇文章一定得發(fā)。湘子替小王改了些許。湘子一動筆,便發(fā)現(xiàn)處處得改。湘子索性不再改。心想著明天再和胖子商量,是不是他們也請小王吃餐飯,這篇稿子就算了。

到了打電話給湘子妻的時間,湘子拔通了家里的電話。

湘子妻說:“今天,不知道是哪個挨千刀的,告了狀,說我們賣霉變食品,縣里面來了一大幫人,搜了一千多塊錢東西去。還說要罰款。幸虧鄉(xiāng)長說情,還用鄉(xiāng)政府的錢請了客。不然,還不罰死。”

湘子覺得早就該搜去,湘子又為那一千多塊錢痛心。湘子只得說:“搜去就算了,以后不賣霉變食品就是。少進(jìn)點(diǎn)貨。”湘子覺得賣霉變食品是他的錯。

湘子妻說,少進(jìn)貨?少進(jìn)貨,進(jìn)貨成本就高了,還有錢賺嗎?她一個人,難道老是去進(jìn)貨?湘子一想也是。湘子只得心里恨恨地,嘴里淡淡地說了“隨你”。湘子又覺得自己忽然臟了許多,又馬上補(bǔ)上一句:“還是別賣霉變食品。”湘子掛了機(jī),才記起沒告訴湘子妻,他已在這家報(bào)社工作。他想,明天再告訴她算了。

湘子靜靜地、甜甜地等著芳子的電話。

到了芳子打電話來的時間,芳子卻沒有打電話來。湘子想,芳子這會兒一定有事,待會就會打電話來。湘子等了半個小時,芳子仍沒打電話來。湘子按捺不住了,拔去了電話。然而芳子手機(jī)關(guān)了。湘子心“咚咚”作響地拔著芳子家里電話,沒人接。

不祥向湘子襲來:芳子她怎么了?芳子是為了副科長的事,向那個豬狗不如的局長屈服了嗎?芳子為什么不打電話給我?芳子為什么關(guān)機(jī)?芳子為什么不接電話。湘子安慰著自己,心說著芳子可能有事,不宜接電話,也不宜打電話??隙ㄊ恰T俚纫粫?,芳子的電話就來了。湘子再等著。等得不耐煩時,湘子就拔過去。芳子的手機(jī)依舊關(guān)機(jī),芳子的電話依舊沒人接聽。這天夜里,湘子在等和拔電話中過去了。

                                   十二

第二天,湘子紅著眼睛,打著哈欠,到了報(bào)社。湘子剛坐下,又拔著芳子的手機(jī)號碼。芳子開機(jī)了,湘子一陣兒激動,但接通了的聲音響了三下,斷了。是芳子掐斷的。湘子傻了眼,也沒多想,忙接著摁著芳子的手機(jī)號碼。這時芳子已經(jīng)關(guān)機(jī)了。

湘子正要再拔,胖子扶著一個漂亮女孩走進(jìn)來,說:“湘子,這是我們才女,美女作家。”胖子說著,肆無忌憚地在那女孩兒屁股上拍了兩下。好像拍屁股,是對美女作家的最好贊譽(yù)。

那女孩好像被胖子拍屁股不要緊,但卻不愿意當(dāng)美女作家,撒著嬌,裝著嗔,說:“你什么意思,美女作家?那名字是什么?就像小姐一樣,已到了特定人群身上。我呀,喊美女行,我知道我長得不丑;喊女作家也成,我文章寫得不壞。但是,絕對不能連在一起喊。”

胖子笑呵呵地說:“對,對,對,不能連在一起喊。我錯了,我錯了。這位是湘子。不是那個湘子,是我們編輯部的湘子。”

那女孩以驚詫目光望著湘子,良久一陣后,才說:“太有意思了,和那個湘子的照片一模一樣,卻不是那個湘子,卻又叫著湘子。”隨即一陣笑聲,說:“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那個湘子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當(dāng)然不會到你們這兒來。你們這池子太小,湘子,那個湘子怎么回來?”她說完,從包內(nèi)掏出幾張稿張,遞給胖子。

胖子邊看邊說著好,遞給湘子:“湘子,周末發(fā)。”又對那女孩說:“晚上,我請你吃飯。”

女孩兒眼皮兒一眨,說:“好的。”便一秀拳擂在胖子身上,說:“今天可說好了,吃了飯,我還有事去。”

胖子暖昧地一笑,說:“我也有事。我的事就是你那事,我們一起辦。”

待胖子送那女孩走了,湘子剛想打芳子手機(jī),瘦子走過來,遞給湘子兩份稿子,說:“我兩個朋友的,你看看怎樣。我都看了,可以用。這個周末發(fā)了吧。”

湘子望著瘦子,想說:“這個周末都用這些稿子,那些自然來稿怎么辦?里面有很多很有水平的稿子呢。”湘子卻沒說,只是目瞪口呆地望著瘦子。“這是什么文學(xué)副刊,簡直是交際場。”湘子覺得這兒太臟,又想離開,但湘子卻知道他離開,再找工作只怕難上加難。湘子“唉”地一聲嘆氣,為他心中神圣的文學(xué),感到一種莫可名狀的悲哀。湘子望著桌上那些他精心挑選的稿子,心說:“這些好稿子,唉,好稿子。下周吧,下周。”

湘子沒有太多時間為文學(xué)和那些真正的作者們悲哀著。湘子滿腦子芳子,滿腦子芳子為什么不接他的電話。湘子中飯也沒吃,只是在大街上落寞地走。

“芳子,你到底怎么了?芳子,接我的電話吧。”

湘子每天拔著無數(shù)次芳子的電話,但芳子不是不接,就是關(guān)機(jī)。

湘子更加瘦削了,兩只眼睛,更加深陷了進(jìn)去。湘子想到芳子所在城市去看看。對,就這個星期六去。湘子一定要見到芳子。

“湘子,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你今天下午回去吧。”胖子說。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嗎?”湘子問胖子。

胖子肯定地點(diǎn)點(diǎn)頭。

湘子還想說什么,手機(jī)響了。湘子一看,是黃總電話。

黃總問了湘子好,笑著說:“湘子,這兒有你一封信。字跡好清秀,該是一個女孩子寫的??醋志椭篮芷?。是你妻子?還是?哈哈。看信封上寫著內(nèi)詳,該不是妻子寫的。哈哈,湘子,紅顏知己吧?沒想到湘子保密得這樣好。”

“芳子來信。”湘子這么一想,立馬跑出報(bào)社,攔了一輛的士。湘子很快到了《昆山文學(xué)》編輯部。他甚至沒看清黃總的臉,更沒和黃總握手,而是近乎無禮地從黃總手上搶過那信,也不管黃總在沒在場,顫抖著雙手撕開信封。

湘子:

   我靈魂深處摯愛著的湘子。我沒臉再見你,也不敢接你電話。我本來連這封信

也不敢寫,但我知道,我必須給湘子一個交待。

   湘子,我患了愛滋病。是我丈夫傳染給我的。那個豬狗不如的局長,不是想占

有我嗎。我就抱著一定要將這病傳給他的心態(tài),和他上了床。我將來還要跟他上

床。是的,他那種人最配得這種病。

    湘子,不說了。永遠(yuǎn)不要再見。

                                             芳子

信從湘子手上飄落了下來,湘子發(fā)懵地望著他前方的黃總。一會兒后,湘子的雙腳,實(shí)在沒有力氣再支撐他骨瘦的身子,坐了下來。他老問著:這個世界,到底怎么了。湘子深邃目光里,除了彷徨,還是彷徨。

怎么能這么做,芳子,這是芳子說出來的話嗎?芳子,不能這么做,千萬不能。那個局長自然不是人,但你為什么這么陰暗?得了愛滋病,你還可以尊嚴(yán)地活下去,怎么能這樣做?怎么能做只有惡魔才能做出的事呢?千萬別。湘子仿佛看到了愛滋病在這個世界肆意橫行。而這橫行之源,竟然是他摯愛著的芳子。芳子,你是我心中最后一盞燈。沒想到,真沒想到。你怎么成了魔鬼呢?怎么能這樣?

………

電閃雷鳴著,幾近刺骨的風(fēng),從北方吹來。那風(fēng)不知攜著何處來的紙屑,與被風(fēng)摧落的樹葉,伴著霧狀的雨,在空中揚(yáng)著,累了后,悠悠飄落,然后,又隨著一陣風(fēng),揚(yáng)起來,飄在空中。原本干凈的省城街道,在狂風(fēng)暴雨中,四處可見橫豎躺著的樹的病枝和不安穩(wěn)的樹葉和紙屑。已見稀疏的汽車,在各種燈光下,在風(fēng)雨和雷聲中,仿佛無聲地跑著。

一會兒,湘子耷拉著頭,一會兒,湘子揚(yáng)起頭。但無論湘子耷拉著頭,還是揚(yáng)起頭,湘子目光在慘淡中,漾著只有幽靈才有的光。湘子便像幽靈一樣,在風(fēng)雨中踽踽獨(dú)行。風(fēng)舞動著他被雨早淋濕了的長發(fā)和風(fēng)衣。湘子望著空中的紙屑,望著滿街的樹的病枝,不住地喃喃自語:“拜托了,風(fēng)兒,吹吧,吹吧,將這些紙屑,將這些病枝,吹得無影無蹤,然后,由著這雨,將大地洗得干干凈凈。然后,我湘子,在這潔凈的路上,開心地走著。”

湘子一聲長嘆。湘子的嘆氣聲,在風(fēng)中,沒一絲聲音。

省城的夜,如同白晝,但湘子心里沒絲兒光亮。湘子的目光,穿透著他心靈上黑洞洞的夜,看到湘子妻和兒子,依著門望著門前道路的遠(yuǎn)方,聽到湘子妻和兒子在盼著他回家團(tuán)年的唉聲,在急切中,期待他湘子回去。

湘子向火車站走去。湘子希望著明天上午,至遲下午和妻兒團(tuán)年。但湘子不知道,團(tuán)年后是留在鄉(xiāng)下,還是回到省城。湘子真不知道。湘子心底期待著,風(fēng)兒能將他的靈魂,送到蠻荒太古,使他的靈魂,在寸草不生中享受著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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