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蠱鎮(zhèn)往西二十里是條古驛道，明朝奢香夫人所建，是由黔入渝的必經(jīng)之道。只是歲月更迭，驛道早已廢棄，只有扒開那些密麻的蒿草，透過布滿苔蘚的青石，才能窺見些依稀的過往。

　　驛道穿過半山，山高風(fēng)急，路就被撩成了一條折疊的飄帶。彎彎繞繞無數(shù)回，折過一堆零碎的亂石，就能看到儺村了。儺村人唱儺戲，一個面具，一身袍服，就能唱一出大戲。儺村除了儺戲，還出壽星，巴掌大的莊子，爬過百歲這坎兒的就有六七個。有好事者曾來考察過儺村的風(fēng)水，站在高崗上看了好幾天，都沒琢磨出啥子稀罕來。著實無奇??！既無繞山岨流的清溪，也無繁茂翠綠的密林。黃土裸露，怪石嶙峋，低矮的山尖上稀稀拉拉蹲伏著一些灌木，仿佛患上癬疾的枯臉。

　　儺村有半年在霧中，濃稠的霧氣，從一月彌漫到五月，只有夏秋之交為數(shù)不多的日子，陽光才會朗照。所以莊子上最興奮的時候不是過年，也不是迎送儺神的日子，而是陽光朗照的這幾天。的確是幸福，一年到頭，總算能把彼此的面目看清了，霧里靠著聲音辨析身份的生活始終不那么透亮。

　　總是在五月最末的幾天，霧氣不聲不響就從儺村溜走了。陽光沉甸甸均勻鋪開，照著黃土、山丘、灌木和亂石。長久的濕潮，太陽俯身一曬，騰騰的霧氣從村莊的每一個毛孔中升起，這霧和平常的霧氣不同，輕而薄，剛爬過屋頂就沒了。

　　朗照的儺村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日子。鋪的蓋的得抱出來晾晾，穿的戴的得鋪開來曬曬。物事還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人。窩在屋子里一年的壽星們，都快發(fā)霉了，得在陽光駕臨的日子里都搬出去好好過過太陽。

　　晾曬地點在村西的曬谷場。午飯剛過，村子就熱鬧起來了。古物在青石板上一溜排開，全都皺皮臘干。偶爾的一個咳嗽，或者一個哈欠，算是證明著他們還在陽間。人當(dāng)然是識不得的，拉著孫子的衣袖，爹呀爹的喊個不停。孫子們也是習(xí)慣了，哎哎應(yīng)著。不能不應(yīng)，不應(yīng)就不松口。應(yīng)了，他就指著邊上的問：爹唉，這個死老東西誰呀？孫子就答：莫理他，過路的。然后無牙的嘴發(fā)出空洞而快樂的笑，仿佛兒時尋得了一個歡喜的物事。笑一陣，腦袋艱難上舉，瞇著眼看了半天，手指往天上軟弱的一戳，興奮地喊：爹呀，月，月亮。孫子鄭重地點點頭，說對對，月亮，月亮。

   

   陽光溫暖，很快倦意就上來了，七八顆花白的腦袋低垂著，口水牽著線長淌。孫子曾孫子們摸出手帕慌亂地擦?？谒羶?，兒孫們掏出儺戲面具，龍王、蝦匠、判官、土地、靈童。如此種種，往老癲東們面殼上一套，天地立時澄明。

　　東頭居首的剛才還垂死般，面具甫一套上，手掌上舉，把面具摩挲一遍，就知道自己的角色了。“呔，土地老兒來也！”一聲惡吼，老眼猛地一睜，剛才還混沌的眼神瞬間清澈透亮。手臂一揮，高聲誦唱：

　　土地本姓程，常在天空駕祥云。

　　唱詞仿佛一劑良藥，一排的垂死頓時成了逢上及時雨的蔫苗。

　　緊挨著的手一攤，接：

　　呔！由何處來？

　　東首的應(yīng)：

　　從天上來！

　　西首的問：

　　看到些哪樣景致嘛？

　　東首的又應(yīng)：

　　四川下來重慶城，開九門，閉九門。

　　開九門來閉九門，子牙廟內(nèi)把香焚。

　　四川下來重慶府，一戲文來一戲武。

　　自古侯門出權(quán)貴，世間只有百姓苦。

　　中間一個接：

　　不謝天，不下雨；不謝地，草不生。

　　不謝父母遭雷打，不謝師傅法不靈。

　　眾人合唱：

　　謝了天，才下雨；謝了地，草才生。

　　謝了父母雷不打，謝了師傅法才靈。

　　東首那個唱：

　　東方駕朵青云起

　　挨著的接：

　　南方駕朵赤祥云

　　緊挨著的又接：

　　西方駕朵白云起

　　順著過去的又接：

　　北方駕朵黑祥云

　　眾人合唱：

　　五色祥云來托起，退回靈霄寶殿門。

　　唱畢，數(shù)顆腦袋整齊的一垂，神仙還原成了凡人。

　　可以不識五谷，可以六親不認(rèn)，可以天地混沌，可以指鹿為馬?？墒敲婢咭簧夏?，老得發(fā)霉的記憶又抽枝發(fā)芽了。

　　此刻，秦安順站在自家院墻邊，笑模笑樣聽著風(fēng)送過來的唱詞。

　　本來他也想去曬谷場過過太陽的，躊躇了半天還是沒去。他瞧不上那幾根活得昏天黑地的老枯木。自家才七十出頭，眼明心亮，哪能去跟著廝混。更要緊的，是得在秋收之前刨刮出一個谷神面具來。村長答應(yīng)他的，刈麥時可以跳一出豐收戲。以前這出戲本是慣例，日子跑到這些年，漸漸就疏松了。連村長都說了，跳哪樣跳？儺戲？你媽垂死的家什了。倒是前兩年有外人對儺戲面具感興趣，村長讓趕制了一批，送到縣城的商店里頭，銷路還不錯。秦安順就對村長說，沒開過光的面具就是個木疙瘩，買回去有個卵用。村長就教育他，開光了又如何？人家就是買稀奇買古怪，這個垂死的玩意，垂死了喲！

　　拉條凳子在院子里坐下來，拉開工具箱，秦安順開始了谷神儺面的第一刀。木材選用的核桃木，木質(zhì)梆梆硬，得放進(jìn)水里浸泡七八天，要不刻好的面具一見陽光就會炸裂。好木材雕好東西，這是硬理。谷神在儺面序列里頭算不得大人物，但對莊戶人卻極其重要，所以核桃木得是上了年歲的，最少五十年以上，這樣神靈才容易附上面具，木質(zhì)嫩了，神仙會嫌棄的。全儺村最金貴的面具是儺神，也就是伏羲氏，金絲楠的，幾百年樹齡，就睡在秦安順的箱子底。

　　動刀之前有個儀式，得念上一段怕懼咒。上師傳藝時叮囑過，面具在成型過程中，神靈就開始附著了。不過刻師始終是凡人，走神是難免的，一個恍惚，刻刀就會跑錯路，面具也就毀了。毀了面具是小事，神靈散去了就是大不敬了。所以下刀之前得有個說明，儺面師管這個叫禮多神不怪。

　　選就的木料斜靠在院墻上，近前燃上一柱香，焚化幾張紙。垂首開始默念。

　　凡人起刀

　　儺村垂首

　　抖抖戰(zhàn)戰(zhàn)

　　魂飛魄走

　　敬告上神

　　佑我兩手

　　不偏不倚

　　不跳不抖

　　面具成日

　　焚香敬酒

　　鑿子鏟得木屑紛飛，遠(yuǎn)處曬谷場的誦唱聲高高矮矮傳過來，在陽光里打著旋。秦安順嘴巴跟著歌聲跑，不過沒聲音，歌聲在心頭。

 

二

　　已是午后，陽光不再灼人，困意卻見縫插針?？痰对谇匕岔樖掷镉行┗问帲燮ぷ硬煌Ｅ鲎?，手里的面具成了兩個，虛虛實實，奮力睜大眼，虛實才能疊合。一松懈，虛影裂出來好大一塊。不敢下刀，秦安順?biāo)餍园焉碜影c軟下來，讓自己瞇一陣子。

　　眼睛剛合上，秦安順又被帶走了。

　　依舊是那兩個人，一般高矮，一般面相。面殼額頭凸大，下巴尖削，還掛有長長的青髯。照秦安順的推測，該是判官。又似不像，自己手里刻出來的判官，少說有上百個，祖上傳下來的儺面圖譜上，判官面形該是地闊天寬，近于方形，且胡須短促，眼神也不似來者這般軟和。儺村刻師都曉得，判官面具的要訣就在眼神，兇煞越甚，說明儺面師功力越高。

　　好幾次，秦安順都想問問來者身份，又怕唐突，加之害怕，一直沒敢張嘴。

　　每次都一樣，迷糊中，兩人就出現(xiàn)了。聽不見一點響動，來者就已經(jīng)立在面前了。寬大的黑袍罩著他們的身形，見不著胖瘦。抬抬手，示意秦安順起身。秦安順沒動，想著來者不善，哪能說走就走?？汕匕岔槹l(fā)現(xiàn)自己根本無法按住自己，左首那個雙手輕輕一抬，秦安順就飄起來了，懸在半空，仿佛跌進(jìn)了一堆厚厚的棉花團(tuán)。

　　來者一左一右死死夾著秦安順出了院門，步伐不急不緩。

　　天光悱惻，照模樣推測該是黑夜和白晝開始交接的時日，四下泛著幽幽的藍(lán)光。門口那棵死去多年的紫荊樹竟然開花了，花串呈淡藍(lán)色，拳頭大小的蜜蜂在花間嗡嗡飛著。折出院門，天光大亮。陽光是橘色的，儺村浸泡在一團(tuán)柔和里，像朝霞里嬰兒的臉龐。

　　一抬頭，秦安順看見了村東的老廟，梁柱、瓦片都是簇新的，連門口的石階都還是新打制的刻痕。這不是翻新的，秦安順天天經(jīng)過這里，老廟的破舊早在心頭扎了根。他往旁邊湊了湊，想看個究竟。后面忽然伸出來一只枯瘦的手掌，將他撥回路上。秦安順回頭，發(fā)現(xiàn)面殼變得嚴(yán)肅了許多。沒敢多話，任由兩人架著走。

　　莊戶人得趕早，漸漸有了人聲、狗吠聲和孩子的啼哭聲。

　　迎面過來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扛著鋤，女的挎著筐。兩人有說有笑，離得很近了，都還在自顧說笑。這不是鄉(xiāng)下莊戶人的做法，爬山過坎，不管是否熟識，離得遠(yuǎn)遠(yuǎn)的就該有聲招呼。去哪兒??？吃了沒有??？下地??？沒話也要找話。對面來的不是這樣，徑直就過來了，直到從秦安順身體里穿過去，秦安順才發(fā)現(xiàn)來人根本看不見自己。

　　穿過那一刻，秦安順看見自己身體被拉出去一抹淡霧。

　　驚著自家的還不是這個，過去的兩人才讓秦安順驚駭不已。兩人秦安順都認(rèn)識，雖然都年輕著，但相貌還是熟識的。男的喜歡抽旱煙，沒事就窩在屋檐下把自己罩進(jìn)一團(tuán)煙霧里。女的愛干凈，兩天就要用生皂角洗一次頭，發(fā)絲一年到頭干干凈凈，就是老了，頭發(fā)全白了還保留著這個習(xí)慣。不過，早在二十年前，兩人都去了儺村的墳場，合棺，下葬時種植在墳前的那棵皂角樹都碗口粗細(xì)了。皂角樹是秦安順種植的，他說奶以后就有生皂角洗頭了。

　　深吸一口氣，秦安順聞到了空氣中飄蕩著的一股淡淡的皂角味道。

　　回身看了一眼，男女去得遠(yuǎn)了，秦安順認(rèn)得女人挎著的那個柳條筐子，現(xiàn)在就掛在自家堂屋的墻壁上，只是不再這樣嶄新了。男女拋灑著一路笑，最后折進(jìn)了秦安順的院子。

　　繼續(xù)往前，儺村就在身后了。天色又暗了下來，平素那些熟識的景致漸漸就不見了，腳步越往前趕，天地愈發(fā)荒涼。大片大片的林子，盡是老樹，樹上纏滿了粗壯的藤蔓。遠(yuǎn)遠(yuǎn)近近還有野獸的叫聲，狼的，虎的，豹的，還有好多說不出來的，長長短短，吼得頭頂上枯死的葉片簌簌下落。

　　一眨眼，天就黑盡了，天幕上星星點點，一彎殘月懸在天邊。

　　使勁掙脫束縛，秦安順深吸了一口氣。他不是怕，七十三的人了，哪樣精怪沒見過？他就是想搞清楚一件事情。

　　輕輕咳嗽一聲，秦安順問：兩位，我就想問問你們是哪路神仙？

　　前后都沒應(yīng)聲。

　　“不說個子丑寅卯我就不走了，我也是七老八十的人了，饒你鬼神我也不怕。”秦安順?biāo)餍哉咀×苏f。

　　后面的推了秦安順一把，秦安順一跺腳，說：“不走了，你干脆收了我去。”

   

　就這樣僵持著，半天，前頭的對著秦安順揮揮手，秦安順把臉?biāo)土诉^去。那位把手往前指了指。秦安順跟著指頭看過去，他就呆住了。

　　不遠(yuǎn)處是一片平整的開闊地，有人正圍著火堆跳舞，每個人面上都套著一張面具，嘴里發(fā)出嗷嗷的叫聲。這個秦安順識得，歸鄉(xiāng)儺，專為歸鄉(xiāng)的游子和遠(yuǎn)征結(jié)束后返家的士兵跳的。按儺村的說法，人遠(yuǎn)涉江湖，難免會撞見些不干不凈的東西，這些東西會依附在人身上，時長日久，會慢慢吞掉人的魂靈?；貋砗?，跳場儺戲，驅(qū)邪除怪，就能干干凈凈做人了。

　　領(lǐng)首的儺師是土地菩薩，著一件素袍，持桃木劍，劈空刺出一劍，喊：

　　一拄檀香兩頭燃，下接萬物上接天，

　　土地今日受請托，接引游子把家還。

　　桃木劍指陰角處，妖魔鬼邪避兩邊，

　　口中吐火吞瘟癀，泥中奮出紫青蓮。

　　唱詞高亢，秦安順有些神往了，步子不由自主往火堆那頭去了。湊近了看了半天，秦安順心頭一凜，他發(fā)現(xiàn)那些凹凸的木刻面具在火光中開始慢慢軟化，流淌，最后和臉孔融為了一體，泛著黑色的油光。

　　猛地，亮光炸開，秦安順頓覺眼前一片白亮，灼得雙眼刺痛。

　　慢慢張開眼睛，眼里的物事逐漸清晰。他站在了自家的院子里。

　　天光明朗，四下環(huán)顧，頹敗的院墻在，墻根下的水缸還在，那棵枯死的紫荊樹也在。陽光下，一個老人坐在一張矮凳上，正認(rèn)真鼓搗著一個即將成型的面具，面具是靈官，譜系里算個小角色，不過大場小場的儺戲，倒是個缺不得的人物?？谟悬c渴，秦安順走到水缸邊，操起水瓢彎下腰自己被嚇了一跳。映在水缸里頭的臉，正是矮凳上自己正在雕刻著的靈官。

　　“嘿，我的靈官神哎！”矮凳上的一聲喊。

　　看著矮凳上的人，又看看水缸里頭的人，秦安順不曉得到底哪個自己才是真的？

　　抬起頭，儺村的早晨開始了，照舊有霧，貼著褐色的土地，四下流淌。

 

三

　　女人回來了，在麥子開始泛黃的時節(jié)。

　　高跟鞋在儺村鋪滿楓葉的石板路上，敲打出壓抑的悶響。一襲紅裙在儺村漫無邊際的黃色里像一朵妖艷的蘑菇。

　　儺村秋季很短，像個慌張的過客，行跡在山水間一晃就沒了。還沒等你把她打量清楚，第一撥秋霜就降臨了。就因這個，儺村的莊戶人總是把秋尾巴盯得死死的，麥粒一收漿，刈麥的擦擦聲就響成一片。此刻正是搶麥的前夕，天地寂然。安靜只是表象，鐮刀早就磨得明晃晃掛在墻上，就等著麥粒們蒸騰掉身子里的水分，熱鬧就開始了。莊戶人都是弦上的箭矢，一聲激響，儺村就會上演一場奔命似的搶收。

　　女人走得很慢，雖然化了妝，還是沒能掩蓋住臉上的頹敗。旅行包上上下下，在肩和手之間慌張地轉(zhuǎn)換。腳步也顯得格外凌亂，到底是昂首大步，還是俯身慢走，女人還沒有拿定主意。心思一亂，腳步也就亂了，一個踉蹌，幸虧抓住了路旁一棵行將枯死的老樹，她才穩(wěn)住了身形?？恐蠘涠ǘㄉ?，把一縷頭發(fā)攏到耳根后夾好，女人咧嘴一笑，面上的頹然不見了。那笑逐漸拉開，嘴角開始上揚，眼神立時是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妮p蔑和不屑。

　　既然敢回來，我怕個鬼。

　　其實一直沒有回來的念頭，夢想是把錢掙足后，就在那個能吹海風(fēng)的城市過完一生?？蓮尼t(yī)生把診斷書遞給她那天起，回家的念頭就愈發(fā)強(qiáng)烈了。她以前從來不明白落葉為什么要歸根？等死之將至，她才慢慢悟出來了。

　　無邊的安靜讓女人有些不安。記憶中的儺村總是人來人往。樹木、花草、石頭、遠(yuǎn)處的枯山和近處的瘦溪，是最近幾年才成了記憶的主體。剛進(jìn)城那些年，閑暇時想起儺村，全是熟悉的臉。爹媽的臉，姐妹的臉，姑爹姑媽的臉，甚至平素那些老舊皺皮的臉。甚至還在睡夢中見過儺神的臉：山王、判官、靈童、度關(guān)王母、減災(zāi)和尚。這些面孔，只在睡夢中才會活過來，在山間跳，壩子里跳，堂屋里跳。最玄乎一次，她看見好多儺面在她的額頭上跳。劇目是“延壽儺”，黑白無常和一群小鬼，踩得她眼皮生疼。

　　心思起起伏伏，腳步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穩(wěn)當(dāng)中有輕賤一切的成分。儺村人算啥？我吃過，穿過，玩過，橫比豎比也比你們窩在這里一輩子強(qiáng)。折過一個彎，是一塊斜坡，斜坡上開滿了野秋菊，一頭黃牛立在斜坡上啃著草。聽見腳步聲，慢悠悠抬起頭往這邊看。

　　“看啥看？我就回來了。”女人沖著黃牛說。

　　黃牛沒搭理，低下頭繼續(xù)啃草。

　　女人黑著臉，彎腰撿起一塊拳頭大小石頭扔了過去。石頭軟綿綿落在牛背上，黃牛抖抖背，伸長脖子喊了一聲“哞”。

　　終究是無趣，心情一下落到了地面。

　　“我一個要死的人！”女人對著牛說。話音一落，眼淚就下來了。

　　眼睛朝前面看了看，能見到自家房子，青磚瓦房，還有好看的翹檐。小姑娘那時候，在母親的呼喊中從這片野菊地跑到家，也就一袋煙工夫?？涩F(xiàn)在，她覺得這段路無比漫長。

　　“顏素容，你個砍腦殼的，天都黑了，還不回家吃飯！”

　　她還記得母親的喊聲，總是在黃昏，聲音高亢明亮，震得遠(yuǎn)處的落日都跟著抖。

   

　那牛又叫了，長聲吆吆。

　　一下回過神，高跟鞋繼續(xù)敲打老舊的石板路。

　　顏素容穿過秦安順青磚瓦房時，他正在院子里忙活?；顑簬讉€月前就開始了，儺面中的谷神。原本神龕上有，前年和老太婆斗嘴，被她摔成了兩半。就因這個，秦安順一個月沒理會老太婆。去年臘月還沒過，老太婆就走了，急癥，啥征兆沒有，睡前還跟秦安順嘮叨過年的糯米面還沒磕好，第二天就硬在了床上。寨人都安慰秦安順。秦安順卻拍著老太婆棺材笑呵呵說：走得干干凈凈，啥苦沒受，不曉得她前世修了啥子大德，我羨妒她??！

　　刻刀走走停停，木屑飄飄灑灑。七十多了，手老抖。稍一分心刻刀就四處亂逛。前段好不容易找到一塊核桃木，眼看就要成了，眼一花，手一彈，儺面的鼻子就去了半邊。谷神在諸多的儺面里頭，算是個小角子。但在莊戶人眼里，卻比引兵土地啊勾愿判官這些實權(quán)派還重要。莊稼下種，有一場許愿儺，收割完畢后，還有一場還愿儺。酬恩繳愿，都是給谷神的。豐收欠收不能計較，想想，凡人哪能跟神仙算得一清二楚？

　　雕工完成后，接下來還要著須，上色。不過這只是第一步，把面具請上神龕，開了光，度了靈，才能算真正的儺面。沒有神性的只能稱著臉殼子，縣城商店里頭擺著出售的就是。開光度靈后的儺面就只能供奉在神龕上，儺戲開場前，還得請儺面，連請都得有一個簡短的儀式。

　　日頭開始偏西，陽光堆滿了院子。秦安順眼皮一炸，膝上的面具就模糊了。他停了下來，揉揉眼，從兜里摸出一支紙煙點上。剛吐出一口煙，他就聽見了皮鞋敲打石板路的聲音。

　　抬手搭了一個涼棚，瞇著眼往遠(yuǎn)處瞅了半天，秦安順也沒看清來人，只有一團(tuán)紅幽幽飄過來。

　　“安順叔。”

　　喊聲不太利索，像是嘴上蒙了一層罩子，還有些躲躲閃閃。

　　“誰啊？”

　　“我啊！”輕輕咳嗽一聲，那團(tuán)模糊接著說，“我素容??！”

　　秦安順呵呵笑，“是素容啊！我這眼睛不太好使，進(jìn)來坐。”

　　遲疑片刻，那團(tuán)紅才飄進(jìn)院子。

　　拉條凳子在面前坐下來，秦安順仔細(xì)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不錯的，村西顏東生的幺姑娘，看上去啥都變了，但眼角那顆黑痣還在。

　　“在城里好好的，咋回來了？”

　　“回來看看。”

　　“啥時候回去？”

　　“嗯！再說吧！”

　　把凳子往后挪了挪，顏素容眼睛四下掃了掃，問：叔娘呢？

　　手往遠(yuǎn)處的筆架山指了指，秦安順說在那兒呢！

　　“干活??？”

　　扯著嘴笑笑，秦安順說干啥活喲，享福去了。

　　一咧嘴，顏素容把凳子往前拉了拉，說：“死了就死了嘛！享福？去到那頭說不定鍘刀油鍋正伺候著呢？”聲音沒了剛才的溫潤，變得冰涼冷硬。秦安順還是笑，把煙卷扔在地上踩滅，他說：姑娘說得對！那頭的事情哪個說得清喲！

　　女人沒接話，摸出一盒煙，遞一支給對面，對面擺擺手：我剛丟，我剛丟。

　　“來一支吧，這一支能抵你那一盒呢！”

　　秦安順擺擺手，顏素容沒再勉強(qiáng)，自顧點燃煙，悠然吐出口煙霧，眼睛死死盯著秦安順說：“你是不是覺得抽煙的女娃都不是好東西？”抬手抹了一把臉，秦安順沒說話。顏素容呵呵笑著說：你嘴上不說，心里頭就是這樣想的，我說得對不對？

　　吐口氣，秦安順感覺是沒話了，他俯身撿起地上的儺面，右手掂起刻刀，刀還沒動，顏素容一把把儺面搶了過去。

　　翻來翻去瞧了瞧，顏素容說：“是靈官？”

　　“谷神。”秦安順說。

　　伸手彈了彈谷神的額頭，噗一聲輕響。顏素容笑笑，一甩手，面具在地上幾個骨碌，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秦安順身子一挫，嘴里發(fā)出一聲哎，隨即又坐定了，眼睛跟著面具去到了臺階下。

　　“都哪朝哪月了，還鼓搗這破爛貨，”翹著指頭把煙卷送到嘴里吸了一口，顏素容接著說，“能當(dāng)飯吃還是能當(dāng)湯喝？”

　　“閑著無事，整著玩。”秦安順聲音壓得低低的，像個做了錯事的娃娃。

　　指頭一彈，煙卷在空中劃了一道慘白的弧線，女人雙手一撐站起來，捋了捋裙裾的褶皺，說：“好了，不和你說毬了，該回家了。”語氣放肆猖狂，刺耳的臟字還做了重音處理。

　　搖曳著走到院門邊，顏素容回身對院中目瞪口呆的老頭說：“干點正事吧！你鼓搗的那玩意離死不遠(yuǎn)毬了。”

　　連續(xù)兩個毬，砸得秦安順有些懵。高跟鞋的聲響消失了老半天，他都還沒緩過來。

　　泥塑樣的坐了好久，秦安順都不得要領(lǐng)。顏東生的幺姑娘不是這樣子的，至于以前是啥樣，秦安順竟然一時想不起來了。

　　頭頂椿樹巔上一只烏鴉喚醒了他，那黑不溜秋的東西刮刮喊了幾聲，翅膀一撲又飛走了。撐著腰站起來，秦安順挪過去撿起地上的面具，湊近看了看，滿是灰跡，噗噗吹掉，回身坐下來想繼續(xù)，才發(fā)現(xiàn)黃昏上來了。

　　這就是儺村的黃昏，慘紅在天邊肆意鋪展，仿佛一灘無際的血湖。那紅跟著日頭的退隱愈發(fā)深沉，儺村就這樣被血黑主宰了。

　　顏素容蹲在院墻跟下，盯著天際那灘逐漸隱去的慘紅色。老娘的聲音在院子里飄蕩。喏喏喏，快來吃，快來吃。還有豬的哼哼和鐵瓢敲擊豬槽的聲音。抽抽鼻子，顏素容聞到了飯食的香味。酸酸的，辣辣的，應(yīng)該是糟辣椒炒臘肉，味道極好，因為臘肉是老娘自己喂養(yǎng)的肥豬做成的，這種味道城里頭吃不到。

　　轉(zhuǎn)進(jìn)院子，老娘正好提著木桶折過身，沒看清背著漫天血紅的女兒。腦袋伸過去瞅了半天，才驚訝著高喊：“哎呀呀，我家幺姑娘回來了！”把木桶往地上一撂，沖著屋里喊：“顏東生，快來看，素容回來了。”喉嚨一硬，顏素容差點落了淚。咬咬牙忍住了，幾步跨過院子，才冷冰冰說：“回來就回來了，鬼吼鬼叫啥？”老娘愣了一下，旋即快步跟了上去，慌張著去接女兒手里的旅行包。粗暴地格開老娘的手，顏素容瞪著眼說：“我自家又不是沒得手。”

　　晚飯桌上，爹媽都看出了異樣，不敢說也不敢問，三個人自顧端著碗刨飯。吃完飯，三個人坐在屋子里，老娘把凳子朝姑娘邊上挪了挪，剛想說話，顏素容站起來說我累了，先睡了。

　　和衣躺在床上，顏素容眼淚就下來了。有月光從窗戶淌進(jìn)來，在屋子里圈成一灘不規(guī)則的慘白。能看見月亮，已經(jīng)飽滿，冷清孤寂掛在天上，面無表情。整晚，顏素容都仿佛掉進(jìn)了米湯的蚊蟲，掙扎了一夜，都沒有踏實睡過去。早先一閉眼，能見到無數(shù)斑斕的光圈，大小不一的彩色圈兒在一個碩大的空間里飄來蕩去。天光泛白時，連眼都不敢閉上了，合了眼只有一個黑洞，見不到底，身體忽喇喇往下落，落啊落啊，落了好久都不見底。

 

四

　　夜深了，遠(yuǎn)處幾家的狗叫聲時斷時續(xù)。輾轉(zhuǎn)無數(shù)次，秦安順還是沒能睡過去。本來是個尋常的黃昏，東生的閨女卻狐仙一樣就落在了自家院子里。降落就降落吧，還嬉笑著給了自己幾悶錘。野喳喳不說，一撩嘴皮子還逑啊逑的。唉！嘆口氣，秦安順轉(zhuǎn)了一個身，腦門子正好對著窗戶，有光從窗戶灑進(jìn)來，灰撲撲的。

　　娃娃嘛！跟她計較啥子喲！長大就好了。秦安順跟自己說。

　　在他眼里，顏素容們還在長，出生、學(xué)話、吊著兩吊鼻涕滿寨子跑，一直到扛著背包進(jìn)城，他們仿佛從來就沒有長大過。

　　就是長齊天，你也是盤豆芽菜。

　　拖拖拉拉跟自己說了很多，勉強(qiáng)算是說服了自己。

　　還是睡不著，撓撓頭才明白了，這和白日里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屁關(guān)系沒有。還是歲數(shù)大了，等著天收，說不定明年，甚至明天，和老太婆一樣，噗通一躺就沒了。想想，臨刑前的死囚，哪有淌夢口水的。

　　身子一蜷，秦安順坐了起來。走到門前燃了一支煙，才發(fā)現(xiàn)月亮到了最胖的日子。

　　掐滅煙卷，秦安順折回里屋，拉出床底那個老舊的木箱。嘎吱一聲老舊的響聲，各式各樣的面具在燈光下有暗黑的光芒。小心翼翼從箱底抽出伏羲儺面，俯身一吹，塵煙騰起。

　　捧著面具轉(zhuǎn)到堂屋，秦安順在神龕上燃了兩只火燭，三炷香。拉條凳子往堂屋中央一坐，朗聲高喊：眾人垂首，有請始祖伏羲氏。咔嚓一聲，火燭炸響。把面具往頭上一套，秦安順眼睛微閉，朦朧中一團(tuán)紅光從天而降，繞著堂屋轉(zhuǎn)了三圈，隨即和身體融為了一體。

　　然后秦安順看見自己開始爬升，越過屋梁，越過樹梢，越過幽暗的云彩，越過一片空曠的慘白。

　　低頭，樹不見了，房屋不見了，村莊不見了，最后只能見到白亮亮攤開的大地。

　　大口大口喘了幾口氣，秦安順感覺胸中有無數(shù)的聲響在奔走相告。

　　他就開始唱：

　　祭起東方青帝青旗號，青旗號來青戟槍，青帝兵馬鎮(zhèn)東方。

　　祭起南方赤帝赤旗號，赤旗號來赤戟槍，赤帝兵馬鎮(zhèn)南方。

　　祭起西方白帝白旗號，白旗號來白戟槍，白帝兵馬鎮(zhèn)西方。

　　祭起北方黑帝黑旗號，黑旗號來黑戟槍，黑帝兵馬鎮(zhèn)北方。

　　祭起中央黃帝黃旗號，黃旗號來黃戟槍，黃帝兵馬鎮(zhèn)中央。

　　安了寨來扎了營，莫等邪神邪鬼入吾鄉(xiāng)。

　　云端上，無數(shù)的兵馬從四周向儺村逼近，吶喊聲震天動地。秦安順氣定神閑，儺村每一個檔口都埋下了伏兵，就等著殲滅來敵哩。腰間取下令旗，沒等搖動，他就降落凡塵了。

　　帶他落地的是一陣敲門聲，敲門聲很急促，卸下面具拉開大門，村西的德平媳婦。女人看樣子是跑來的，滿臉細(xì)汗。抬手往額頭上抹了一把，德平媳婦急癆癆說，安順叔，你趕緊，我祖不行了。

　　返身回屋取出引路靈童，秦安順趕著德平媳婦步子跑。

　　儺村人以為，人死了會去另一個地方，可畢竟路徑不熟，需要個引路的，這樣儺戲里頭就有了引路靈童，靈童唯一的活計就是帶故去的人找到那個新的地方。其實不光儺村，貓?zhí)由嫌蔚男M鎮(zhèn)，下游的燕子峽都有這個講究。臨死之人，啥都可以沒有，引路靈童是萬萬不能少的。垂死一刻沒有他的指引，就會墮入無邊的暗地，永世不得超生。

　　坐在床沿邊，秦安順半天才把氣息調(diào)均勻，朽了，小跑半里地，就氣短胸悶。低頭看了看床板上的人，確是垂死了。沒有肉，活脫脫一副骨架，眼眶仿佛透到了腦后。一吐氣，喉嚨就發(fā)出嚯嚯的響動，山洪一般。

　　“前幾天不是還在曬谷場唱儺調(diào)么？”秦安順說。

　　德平鼻子抽了抽，說：“一百零三的人了，眨個眼就可能沒了。”

　　嘆口氣，秦安順說看樣子是過不了今晚了，香蠟紙燭備上了？德平點點頭，秦安順說那就準(zhǔn)備引路吧。

　　俯下身，秦安順對即將遠(yuǎn)走高飛的說：“安心走，靈童來了的。”

　　床上的一陣劇烈的嚯嚯，眼睛徐徐睜開，半天看清了秦安順，嚅囁著吐話：“有預(yù)兆的，烏鴉歇梁，夢中遇虎，該去那頭了，你辛苦，帶我一程。”

　　焚香燃紙，面具上臉。秦安順站在床前，右手按住德平老祖額頭，高聲誦念。

　　早早起來早動身，莫等仙界閉了門。

　　若等仙界閉門罷，船開不顧岸頭人。

　　唱完，引路靈童徑直往門邊走去，回身觀望，床上的翻身起行，目不四顧，跟著靈童的步子出了門。一路坦途，沒了生界的溝溝坎坎，黃土枯木。大道兩旁溪流潺潺，開滿了各種顏色的野花。有光，橘黃色的，從天空拋撒下來。秦安順喜歡做引路靈童，這樣可以見到儺村平素見不到的景致。至今他還記得靈童第一次上身時的情形，那次是村南的黃老爺子，領(lǐng)著老爺子魂靈出得門來，就是這樣一個場景。多好看??！他心頭感嘆，這該是幾萬年前的儺村吧？要不就是幾萬年后的儺村。

　　沿著溪水一路前行，能見到有金黃色毛皮的野鹿，它們在茂密的林子里悠閑的吃著草，偶爾抬頭看看遠(yuǎn)方，甩一甩脖子，抖一抖尾巴，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叫喚。

　　泛著亮光的石板路曲曲折折穿過林子，就是迤邐遠(yuǎn)去的山巒，層層疊疊，高高矮矮簇?fù)碇サ竭h(yuǎn)處。獨路到這里成了岔口，三條，染布樣往更遠(yuǎn)的地方鋪展。

　　站定，靈童說：三條岔道，去向不同的地方。

　　魂靈默首，說我哪敢亂選，煩勞您指條去路吧！

　　靈童回身，對魂靈說：你腦袋何在？

　　魂靈答：在頭上。

　　靈童說：把頭戴在帽上。

　　魂靈一愣。

　　靈童又問：你身子何在？

　　魂靈答：在身上。

　　靈童說：把身子穿在衣服上。

　　魂靈又一愣，旋即指著遠(yuǎn)方層疊的山巒問：為何我見到風(fēng)吹山形在晃動？

　　靈童說：走近才看得真切。

　　魂靈應(yīng)一聲，順著中間那條道路去了，出去幾步，回身一看，靈童不見了。

　　夜?jié)翊鸫鸬模F氣彌漫著。喪事有條不紊，亡人已經(jīng)在堂屋停放完畢，青色長衫，軟底布鞋，都是一年前就準(zhǔn)備好了的。秦安順坐在屋檐下，夜有點涼，掖了掖衣衫，摸出一支紙煙點上。德平蹲在旁邊燒紙錢，忽然抬頭問：我祖去得苦不？秦安順說：你祖殺過人還是放過火？德平搖頭。

　　“就是咯，你見過惡人能逍逍遙遙活他媽一百多歲嗎？”

 

五

　　顏素容坐在自家屋檐下，套著一件印有小鹿的睡衣。父母都下地去了，母親出門前給她煮了一碗蕎麥肉沫面。面條就在身邊的凳子上，時間太久，坨了。一晚上沒睡著，眼圈泛著淡黑，一只手靠在膝蓋上托著下巴，木木看著遠(yuǎn)處。

　　出門幾年了，這里仿佛沒有一點點變化。遠(yuǎn)處那條暗褐色的驛路還在，驛路兩旁低伏著的灌木還在，村子四周一灘一灘的荒涼也還在。甚至連陽光照落下來印在院墻上的那些斑塊都還在。哪像如火如荼的城市啊！大街上攢動的人頭里沒一個熟悉的，房屋雨后的雜草樣瘋長，出門幾天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時間到了儺村仿佛就站住了，像是一個行進(jìn)久了的旅人，到了這里決定坐下來歇一歇，于是，一切都靜止了。至于那些細(xì)微的變化，你要用心才能捉得住它們。草青草黃，云卷云舒，雨停雪飛，生老病死，暗夜水塘里青蛙的縱身一躍，竹林里筍子的一次奮力拔節(jié)，都隱秘得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現(xiàn)在，顏素容終于知道好多事情都發(fā)生了。

　　比如自己。

　　雙手環(huán)抱著膝蓋，眼睛慢悠悠四下掃了一圈，她能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堂屋正中應(yīng)該有一口白色素棺。自己躺在里面，面色灰白，可能還會有些浮腫，對襟藏青長袍是萬萬不會穿的。臨死前她會告訴母親自己唯一的請求，她想穿那件淡藍(lán)色的連衣裙，剛進(jìn)城時買的，她還記得店鋪的名字，叫達(dá)衣巖。老板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男人，個兒高高的，笑起來有些靦腆。她那天試穿了好幾件衣服，自己還算滿意，老板卻一直搖頭。直到那件淡藍(lán)色的連衣裙上了身，老板蹙著的眉頭才舒展開來。一拍巴掌，說就是它了。后來又去了店鋪幾次，知道男人姓唐。此后很長時間，她會經(jīng)常想起他，當(dāng)然，就是想想，也只能想想。

　　棺材周圍會裝點一些柏枝，不會太多，八十以上死去的才有權(quán)隆重。棺材的正面有個香案，案桌上會有自己的靈牌，叫做“顏素容之靈位”。要是嫁了人有了娃，那就該寫做“某母顏氏老孺人之靈位”了。某母？想到這里，顏素容嘴角扯動了一下，兩行淚就下來了。橫起衣袖拉去淚水，她覺得給自己超度的法師最好是蠱鎮(zhèn)的鄭家，附近幾班法師她都見過，最認(rèn)真的就算鄭家了。每一個程序都一絲不茍，最喜見的是破地獄那一出，師傅聲音高亢洪亮，步伐沉穩(wěn)有力。如果真有魂靈，能遇上這樣的法事肯定能去得安穩(wěn)些。

　　院子里定然一派忙碌，洗菜的，和煤的，生火的。父親和母親會倚靠在某個角落，四周圍滿了勸慰的人。最常見的就是：這人??！都有定數(shù)，該走的八頭牛也拽不住，要想開些。母親自然聽不進(jìn)，號啕大哭是當(dāng)然的。勸慰未必內(nèi)心，母親的號哭卻一定真實。而且顏素容相信，自己的離開會讓父母一生都浸泡在傷痛中不能自拔。

　　法事會持續(xù)三天。都是些最簡單的程序，開路、奈何橋、告罪、破地獄、望鄉(xiāng)臺。一個早夭的人，哪有資格隆重，把你引去那頭也就是了。

　　三天后的早晨，就是出殯的日子了。顏素容不知道自己會被葬在哪里，她也不想知道，哪里都一樣，一堆黃土，幾縷白紙，最后還不是塵歸塵土歸土。

　　葬禮結(jié)束后，最重要的一堂儺戲就會上演。日子在頭七，儺師會在墳前唱一出離別儺。角色是靈官，他會告訴還活著的人，故去的去了哪里？是乘七色祥云登了仙界還是墮入十八層地獄不得超生。這場儺戲是儺村人自己的儀式，沒有分別，胎死腹中的和年逾百歲的一個樣。跳儺的自然是秦安順，儺村最后一個儺師。

　　不過顏素容不信這些，人死如泥，哪還有這門那門。像儺戲這樣的習(xí)俗，早該死去了才對。剛曉事的時候，村里大人細(xì)娃都喜歡追儺戲。哪里有場儺戲，人流就潮水樣的往那里涌。慢慢長大了，從書本上曉得了這個世界是物質(zhì)構(gòu)成的，才發(fā)現(xiàn)這玩意的無聊。一個人穿身袍服，戴個面具煞有介事的跳來跳去，好好笑。

　　正東想西想，忽然院門外有人喊。

　　“素容，是你?。∩稌r候回來的？”

　　來客是四婆，住村南，和素容媽走得最近，兩家人時常相互幫襯，收麥刈稻，都會一起出活。素容剛學(xué)走路那陣，母親要去趕個集糶個米，把閨女往四婆院里一扔，放放心心就去了。村里的女人，除了母親，和顏素容最親的就算四婆了。

　　看見四婆那張熟悉的臉，顏素容心頭一熱，剛想跑過去，喉頭一緊，硬生生把自家按在了原地。抽抽鼻子，臉就上了霜。

　　“管我哪時候回來的？”腦袋一偏，傲慢得像財主家姑娘。

　　“說啥？”四婆以為自己耳背。

　　“我啥時候回來的關(guān)你啥事？”顏素容說。

　　四婆一句話沒說，黑著臉折身走了。

　　四婆是老了，走路早沒了年輕時候的迅捷，老邁的身軀半天都沒捱過門前的彎道。顏素容定在原地，滿心悵然。四婆對自己的好，三天都數(shù)不完。四歲那年，在村西的陡坡上摘覆盆子，不小心滾下了三丈高的陡坡。聞訊趕來的素容媽抱著滿身血污一動不動的顏素容就軟下去了。四婆跟著趕來，從素容媽懷里去搶顏素容。素容媽死活不放，號哭著說已經(jīng)死了，你就別跟我搶了。四婆說死活不是你說了算，你給我松手。素容媽還是不放，四婆揚手響了一耳光，還罵：死婆娘，你這樣犯渾，你姑娘才真是死定了。四婆下手重，打醒了，素容媽松了手。四婆接過顏素容，拼命往村南的赤腳醫(yī)生家里跑。一路顛簸，懷里的女娃魂給顛回來了。顏素容至今還記得四婆奔跑時發(fā)出的喘氣聲，呼喝呼喝，溫?zé)岬臍饬骷贝俚赝弊永镢@。醒來的顏素容看見了四婆那張咬牙切齒的臉，她就說：四婆，你快點，我好痛喲！

　　赤腳醫(yī)生后來說，姑娘晚送去半截?zé)煹臅r辰，就該壘墳掛紙了。

　　打那后，素容媽經(jīng)常念叨這事，說我家姑娘的命就是四婆從閻王殿硬生生拽回來的。

　　不過四婆倒是從來不說，像是早忘了。

　　正午，爹媽回來了，老爹在牛圈門邊給牛喂草；老娘在水缸邊洗凈滿手的泥，兩手交互在腋下擦著水，走過來看見木木的姑娘，又看看凳子上，兩只蒼蠅在面條碗里起起落落。伸手端起碗，老娘說不能吃了，我再去給你下一碗。

　　“我不吃。”聲音怪怪的。

　　“不吃？你神仙呀？”老娘咧嘴笑笑說。

　　猛一抬頭，兩眼寒光四射，顏素容說：“我－－說－－了，我－－不－－吃，你－－聾－－了？”

　　一字一頓，仿佛嚼碎了吐出來的。

　　老娘臉部一緊，往前跨了一步，直直盯著姑娘看了好一會，臉皮才松弛下來。往后撤了一步，才說：“德平老祖過世了，我和你爸要去幫忙，你去不去？”

　　“他死不死干我卵事？我去干啥？”顏素容斜乜著眼說。

　　老娘還沒來得及起火，牛圈那頭有聲音響箭般激射過來。

　　“你再說一遍，老子撕了你的嘴。”

　　顏素容兩手一撐，起來繞過驚愕的老娘，鉆屋里去了。

　　老爹把一捆草往地上一摜，又說：“這哪是我顏東生的姑娘，老子看她是撞了邪了。”

　　聽到老爹的罵，里屋的顏素容不傷心，反而得意地笑了，她鼓勵自己，一定要咬牙挺住，堅持就是勝利。

 

六

　　秦安順去了趟縣城。

　　縣城在黔中和黔西交界處，最早是個驛站，喚著龍場驛，一直都沒什么名聲。到了明朝，一個叫王陽明的大官被貶謫過來，據(jù)說在這里悟了道。地因人貴，漸漸就有些聲名了。當(dāng)?shù)亟o陽明先生建了紀(jì)念館，當(dāng)年他居住過的那個潮濕的山洞也成了赫赫的文化遺址。每年都有世界各地的人來朝拜，原本冷清的邊地小縣熱鬧了不少?？h城不大，被一條河連串起來，河流最早叫沙溪河，后來改成了陽明河。陽明河一路下行，流過蠱鎮(zhèn)，經(jīng)越山巒，摔落進(jìn)貓?zhí)雍?，順著燕子峽匯入了烏江。

　　河流枯瘦，沒什么值得顯擺的景致，流經(jīng)處俱是枯瘦裸露的黃土地和石旮旯。只是到了蠱鎮(zhèn)，才能見到些許的生氣，兩岸鋪開了綠色。一種細(xì)毛竹成了難得一見的好景。竹子長不大，到了壽終也只有拇指粗細(xì)。好在命賤，一年三撥雨水就能郁郁蔥蔥。好景到了儺村就斷了線，枯黃重新抖擻，這瘦河還不待見儺村，只在儺村的地界邊上舔舐一下，就使壞一樣奔著貓?zhí)尤チ恕?/span>

　　有懂風(fēng)水的人說：從陰陽學(xué)的角度講，河神安排河道時，到了儺村這一截正好打了個瞌睡。儺村是被忘記了。那些年各個鎮(zhèn)子都成立水利站，偏偏儺村沒有，村長去找縣里理論，縣長兩手一攤說：你媽連個水凼凼都沒得，水利站拿來搓卵??？管各家各戶的水缸嗎？村長無話可說，一咬牙帶著鄉(xiāng)人在儺村后山腰硬是挖出了一條溪流，這條窄窄的小溪，成了營養(yǎng)一莊人的血脈。

　　儺村最近被人記起是因為儺戲。儺戲吧，本已垂死，哪曉得前些年從北京來了一個民俗學(xué)家，誤打誤撞來到儺村，偶然發(fā)現(xiàn)了儺村的儺戲面具，民俗學(xué)家眼睛瞪得比牛鼓眼還大。興奮之余，接連寫了好幾篇有關(guān)儺戲面具的文章，還組織了好些人開了研討會，最后建議儺村將面具推向市場。

　　儺戲面具銷售點在縣城的龍場古鎮(zhèn)一條街。順著陽明河繞好幾個來回，就能見到古街了。商品不少，蠟染、龍化石、石刻、儺面，叮叮當(dāng)當(dāng)，雜七雜八。

　　秦安順在古街的東口吃了一碗豆花面，抹著嘴來到儺面店鋪口。店主是村長的兒子，叫梁興富，見秦安順過來，趕忙從鋪子里頭鉆出來招呼。

　　端條凳子給秦安順坐下來，梁興富說安順叔，今天咋想著進(jìn)城來了？

　　“德平祖走了，我來買些丹砂，唱離別儺用。”接過梁興富遞來的一支煙，秦安順說。

　　“有那閑工夫，你還不如多給我做幾個儺面哩！”梁興富說。

　　“放你娘的狗屁，”吐了一口煙，秦安順接著說，“你爸死了你不給唱？”

　　“唱啥唱，有個卵用，還能唱活過來？”梁興富靠著門框說。

　　手指往梁興富那頭戳戳，秦安順說：“你呀你呀！狗東西。”

　　兩人無話，就自顧著狠命吸煙。這時來了客人，在攤位上翻翻揀揀，掂起一個一個儺面笑嘻嘻瞧著。梁興富趕忙湊上去，指著客人手里的儺面說：“一看您就是懂行的，這個叫鎮(zhèn)宅童子，地位比土地菩薩還高，買一個放家里，保管一家平平安安。”

　　客人反復(fù)看了看，狐疑著問：“真的假的？”

　　梁興富急癆癆說：“騙你我死全家。”

　　怕對方不信，又指指凳子上的秦安順說：“這是我們儺村最有名的儺師，不信你問他。”

　　客人扭頭看著秦安順。

　　吐出一口煙，秦安順說他騙你的。

　　白了梁興富一眼，客人說我也曉得是騙人的，不過這面具丑怪丑怪的，我喜歡。

　　客人歡天喜地去遠(yuǎn)了，秦安順一巴掌拍在梁興富腦門上：“啥時候造出個鎮(zhèn)宅童子來了？”梁興富嘻嘻一笑，說生意嘛，你還能一板一眼的？

　　“沒開光的家什，算啥子儺面喲？”秦安順掃了一眼鋪子里的琳瑯滿目說。

　　直直看著秦安順，梁興富說安順叔，你還真信這面具后頭有鬼神？

　　秦安順點點頭。

　　手一掃，梁興富說扯卵談。

　　“娃?。?rdquo;秦安順頓了頓說，“你不信，是因為你沒得怕懼。”

　　帶著丹砂回到儺村，天快黑盡了。

　　進(jìn)了院門，屋檐下坐著一個人，夜色朦朧，看不清臉。

　　哪個？秦安順問。

　　我。那人答。

　　素容?。∏匕岔樞呛钦f，不過心頭有點打鼓，他想起了那天的場景。

　　打開門，秦安順說你坐，我去煮飯。

　　“多下點米，我和你吃。”聲音扎實得不容商量。

　　“要得，要得。”嘴上笑著應(yīng)，心頭卻說咋不曉得客氣一句呢。

　　挖盡現(xiàn)存家底，也只湊夠四菜一湯。糟辣椒炒洋芋絲、糟辣椒炒臘肉、糟辣椒炒豆干、糟辣椒炒干筍，湯是素酸菜豆米?？曜釉诒P子里扒拉扒拉，顏素容夾起一根洋芋絲問：這是啥子？洋芋絲呀！秦安順答。把拇指粗細(xì)的洋芋絲扔回盤子，顏素容說我還以為是抵門的杠子呢！秦安順連忙笑，說沒法子，我這刀法粗，以前都是老太婆做。掃了一眼桌面，顏素容又說你糟辣椒里頭泡大的嗎？啜啜嘴，秦安順沒接話，不好接，接過來也沒什么意思。想了半天，他才說：鄉(xiāng)下旮旯比不上城里頭，我們只能吃季節(jié)，春夏秋冬，地里長出什么我們就吃什么。說完低頭刨飯，動作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什么動靜來。顏素容笑笑，埋頭開始吃飯，她動作很慢，眼睛不時往秦安順這頭瞟，像個隨時會發(fā)出暗器的殺手。

　　一餐飯總算吃完了，雖說有些戰(zhàn)戰(zhàn)兢兢。收拾完畢從廚房出來，秦安順看見顏素容在凳子上吸煙。吐出一個橢圓的圈兒，顏素容說這是我吃過的最難吃的一頓飯。秦安順撩起衣服擦擦手說：姑娘，我不會弄，以前都是你伯娘弄來伺候我，她手藝好，怪你運氣差，吃不上她弄的飯菜了。

　　“她弄的我更不吃。”顏素容笑瞇瞇說。

　　“為啥呢？”秦安順問。

　　訕笑一聲，顏素容說你看她長的那丑逼樣，鬼見了都怕，吃她做的飯？我怕我會吐喲！

　　沒等秦安順接話，顏素容接著說：“不過我挺佩服你，幾十年和這樣一個丑鬼睡在一張床上，你就不怕半夜醒來被嚇?biāo)绬幔?rdquo;

　　哈哈笑了兩聲，顏素容再接再厲，說：“問你一件事，你晚上和她做那事的時候，你關(guān)不關(guān)燈喲！”

　　剛遭雷打，接著又被火燒，災(zāi)難接踵而至，秦安順喘不過氣來了，他滿臉通紅，嘴唇劇烈抖動，兩手交互狠命握著，看樣子想搏命。

　　呼哧呼哧喘了半天，總算憋出一句話。

　　“姑娘，你這樣亂說，是要遭雷打的喲！”

　　兩手拍著膝蓋，顏素容笑得更歡了，她抬頭看著屋頂，大聲吆喝：我就說了，你讓雷來打我呀！雷真要打我，早就打了。喊完，顏素容猛地盯著秦安順，惡狠狠說：“你現(xiàn)在是不是特別想給我兩耳刮子？”搖搖頭，秦安順說你一個娃娃，胡打亂說幾句，我哪能打你喲！

　　盯著秦安順看了一陣，顏素容眼神軟了下去，嘴唇癟了癟，她哭了，嚶嚶嗡嗡開始小聲啜泣。秦安順一時沒得了分寸，顏家姑娘簡直就是儺村六月的天氣，剛才還天光清朗，一轉(zhuǎn)眼就雷光火閃，再一轉(zhuǎn)眼大雨瓢潑。他沒開口勸解，不曉得病因，就不能對癥下藥。顏素容轉(zhuǎn)過身子，面對墻壁，小聲啜泣變成了號啕大哭，身體開始有節(jié)律地抖動。默坐片刻，無所事事，秦安順?biāo)餍阅贸鲣S刀，就著燈光擺弄起了儺面。谷神眼耳鼻都浮現(xiàn)了，就差下巴了。按老式刻法，下巴一般呈橢圓，上行到臉部有個夸張的一勾，就是這一勾，臉譜就活了，鬼精畢現(xiàn)。秦安順一直不太喜歡這個刻法，每次到了緊要處，他都有再放一放的沖動。他試過，其實勾的那處放得更猛些，不僅不會壞掉神韻，反而會讓谷神在鬼精之外更給人一種可堪信賴的氣味。年輕時刻面，他就故意走了神，拿給師傅過目，換來的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師傅吼：你當(dāng)自己是誰？說改就改?。?/span>

　　現(xiàn)在好了，師傅早就去了，就算耳鼻顛倒也不會挨打了。不過秦安順反而變得謹(jǐn)慎了，每次刻面，到了緊要處總要彷徨一陣，次次都想改，最后成型的還是老式樣。他不怕別的，就怕變了形后神靈附著不上來。

　　刻刀游弋，能聽見沙沙的聲響。那頭哭泣聲開始委頓，沒了剛才的嘹亮，變成受盡委屈后難抑的傷感。

　　抬手抹干淚，顏素容把凳子往這邊挪了挪，說：“給我一支煙。”

　　秦安順抬起頭說我這煙沖鼻子，怕你抽不慣。

　　讓你給你就給。顏素容說。

　　摸出一支煙遞過去，秦安順問：“哭夠了？”

　　顏素容沒理會，把煙點燃，吸了一口，埋頭大聲咳嗽。

　　笑笑，秦安順操起刻刀繼續(xù)。

　　“真他媽過癮??！”顏素容說。

　　“煙葉差，煙霧大，當(dāng)然過癮了。”秦安順說。

　　亢亢兩聲，顏素容說你曉得個鬼，我是說哭得真他媽過癮。

　　哦！秦安順應(yīng)一聲，就沒話了。

　　把剩煙扔到地上踩滅，顏素容把椅子伸過腦袋，看著刻刀走了片刻，她問：“刻好這鬼東西要多久？”秦安順抬頭看著顏素容，臉上浮起來一彎笑，然后他說：這不是鬼東西，我們喚著谷神。

 

七

　　該是刈麥的時候了。這幾日老天慈悲，艷陽高懸。平素濃稠的霧氣也不見了，儺村到處都清清朗朗。得搶在雨季來臨前把麥子收割打曬，全村都鉚足了勁，天一放光，提著鐮刀就往麥地跑。和別處不同，儺村的傳統(tǒng)是幫襯。幾家人結(jié)成比較固定的互助，今天你家，明天我家，后天他家。不光是人多力量大，更多的是能在勞作時說說笑笑，吹吹嘮嘮。累了，掃一掃幫襯的鄉(xiāng)人，心頭會感覺暖和，無助感會消散。

　　照例是一個不眠之夜，只有在天光放亮?xí)r能睡去片刻。顏素容曉得，這難得的片刻其實也是假的?？偰芤姷綁?zāi)怪械淖约海茽€衣衫下堆放著的一堆零散的枯骨。還能見到墓碑，在蒼黃的天底下散發(fā)著黑黝黝的色澤。碑上的字跡已然斑駁，苔蘚傳染病一樣在墓碑上瘋長。最后見到的是墳?zāi)?，孤零零一堆黃土，土堆上長滿了筷子粗細(xì)的班茅草，風(fēng)過處，搖出刷刷的凄惶。第一抹晨色起來，顏素容雙眼剛合上，就聽見了大門被推開的聲音。按順序，今天是顏東生家割麥的日子。兩口子得趕早，要是幫襯的相鄰過來了，自己還在蒙頭大睡，就算失禮了。

　　很快院子里有了雜亂的人聲。顏素容側(cè)耳聽了聽，有四婆，有村西的陳伯，還有村坎下的劉家老三，另外還有兩個聲音聽著熟悉，一時想不起來是誰了。除了人聲，還有鐮刀撞擊發(fā)出的金屬聲。亂哄哄說一陣，就聽著出得院門去了。

　　等日頭起來老高，顏素容才爬起來。洗了臉，拉條凳子坐在屋檐下描眉。剛出村那年，她還有濃黑的眉毛，后來跟著姐妹們把眉毛拔掉了，紋上了細(xì)細(xì)一彎黑月。描完左邊，化妝鏡往下移了移，顏素容就被嚇著了，兩個眼圈泛著濃密的黑，最要命的是她看見了那些細(xì)細(xì)的皺紋，黑線蟲樣的到處亂爬。慌張著舉高鏡子，眼眶潮濕了。呆呆定了好一陣子，手邊的手機(jī)忽然響了。一個激靈，顏素容抓起電話，電話來自那個遙遠(yuǎn)的城市，大拇指動了動，顏素容摁滅了電話，屏幕顯示三十二個未接來電。

　　拖拖拉拉來到野地，顏素容找了一處高坡坐下來。入目都是忙碌的人群，能聽見鐮刀決絕的刷刷聲。麥稈新鮮的味道隨風(fēng)飄來，吸一口，水水的，腥腥的。沒有云，天高遠(yuǎn)了很多，能看到平時看不到的遠(yuǎn)處，山脈一路往更遠(yuǎn)的地方延伸。很小的時候，顏素容坐在高坡上看遠(yuǎn)處，也是這樣的萬里無云。她就想，遠(yuǎn)方山巒后是個什么樣？一個清晨，她獨自一人去到了遠(yuǎn)處高高的山頂，本以為爬到最高的地方就能看清一切，誰知道看見的還是山。對她來說，遠(yuǎn)方是無盡的，你永遠(yuǎn)也不知道山那邊會是一個什么樣的模樣。

　　正悵然，遠(yuǎn)處突然有人唱歌，歌聲先是隱在一處荊棘的背后，慢慢歌聲就轉(zhuǎn)出來了。一襲青布長衫，一張儺戲面具，咿咿呀呀來到了曬谷場。

　　吾乃谷神，應(yīng)求來鎮(zhèn)五方不利。

　　一鎮(zhèn)東方甲乙木，麒麟獻(xiàn)壽；

　　二鎮(zhèn)南方丙丁火，雙鳳朝陽；

　　三鎮(zhèn)東方庚辛金，魁星占斗；

　　四鎮(zhèn)北方壬癸水，掛印封侯；

　　五鎮(zhèn)中央戊己土，紫薇高照；

　　耕種者，田禾五谷，谷打滿倉，一籽落地，萬擔(dān)歸倉。

　　老的勤來少的勤，種片莊稼好喜人；

　　懶人田地生青草，勤人田地草不生；

　　懶人收成三五擔(dān)，勤人倉滿笑吟吟；

　　到春來，肯起早，綾羅綢緞穿上身；

　　數(shù)九寒天不受冷，不受饑來不受貧。

　　唱到此處，谷神高喊：東方有尊神，莊稼漢知不知道？

　　麥地里男男女女立起身，一起高喊：谷神不說，俗人不知。

　　谷神接話唱：

　　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鎮(zhèn)乾坤；

　　伏羲才把人煙治，軒轅皇帝制衣襟；

　　神龍皇帝制五谷，禹王疏通江河伸；

　　九州大地同日月，孕育萬代好兒孫。

　　正勞作的人群和：

　　九州大地同日月，孕育萬代好兒孫。

　　眾人接著大笑。除了顏素容，她對著卸下面具的秦安順啐了一泡口水。裝神弄鬼的秦安順固然可恨，讓顏素容更無法容忍的這群鄉(xiāng)下人的無憂無慮。這些人一路走來，貧窮、疾病、天災(zāi)人禍，生離死別似乎都抹不去他們沒心沒肺的爛德性。多少有點好事，就樂得忘乎所以。

　　午飯在院子里吃，拉一條長桌，上頭都是常見貨。臘肉、豆花、涼拌魚腥草。飯食的香味在空氣中流淌。一直臥在墻角打盹的黃狗也抖掉困乏，循著香味在飯桌下穿來穿去。顏素容坐在門檻上，斜著身子，面色冷峻。見黃狗在眾人膝間環(huán)繞，她覺得這是跌份的事情，你好歹也十歲的老狗了，為口吃的犯得著這樣下賤嗎？

　　“喂，過來！”顏素容壓低聲音朝狗喊。

　　飯桌上人聲太盛，狗沒聽見門檻邊的呼喊。

　　“爛狗，我讓你過來，”顏素容忿忿然高喝，“你莫非聾了嗎？”

　　聲音很大，眾人倏然一凜，目光轉(zhuǎn)過來，發(fā)現(xiàn)是在呵斥腳下的黃狗，隨即又歡快了。

　　“要說麥種，還是本地的好，”村西陳伯說，“粒兒是小些，但搟出來的面條就是好。”

　　四婆點點頭說那是那是，不光香，筋道也好。四婆說完，目光往門檻邊斜了一下，正好碰見一道冷光，心頭一顫，趕忙掉頭。

　　“再不過來，我燉了你。”顏素容跟狗說。

　　像是聽懂了，狗甩甩尾巴，極不情愿往門檻邊捱過來。還沒靠站，那邊有人扔了一截臘肉骨頭，幾乎沒有絲毫猶豫，黃狗折身沖向目標(biāo)，根本不考慮燉還是不燉的問題。

　　顏素容正悻悻然，陳伯回身喊了一句：素容，你也來吃噻，好吃得很喲！

　　“好吃你多吃點，”停了停，顏素容補充，“反正你這歲數(shù)也吃不了幾頓了。”

　　“姑娘，你話里有話呀。”劉家三叔說。

　　哼一聲，顏素容說：“你說得對三叔，我是不該亂說，該向你學(xué)才對，自己兒媳婦跟人家睡了，硬是咬著牙一言不發(fā)，好了得的忍耐心。”

　　“都是你長輩呢！”秦安順本來不想說話，忍了忍，沒忍住。

　　細(xì)長的手指往秦安順一指，顏素容干脆站起來，粗聲粗氣喊：“最不要臉的就算你了，裝神做鬼憨跳一通，就跑來騙飯吃，先把你那件袍子扒了吧，人不人鬼不鬼，看著就煩心。”

　　砰一聲脆響，顏東生飯碗往地上一撂，沖過去抬手給了姑娘一巴掌。

　　飯桌上的全愣住了。墻邊正研究臘肉骨頭的黃狗都停了下來，昂著腦袋往這邊看。

　　顏素容摸了摸挨打的半邊臉，一點看不出難過，還擠出一線笑，說：“這下你們高興了？”

　　說完折進(jìn)屋去了。

　　回到飯桌坐下來，顏東生長嘆一口氣說：“對不起大家，這死姑娘撞鬼了。”

　　大家坐下來，此前的歡快不見了，全都陰著臉。素容媽蹲在地上撿拾碎碗片，眼淚汪汪抬頭看了看丈夫。

　　“死婆娘，看個卵，給老子再添一碗來。”

　　躺在床上，顏素容能聽到屋外的碗筷敲擊聲。閉著眼，腦門上一大片空白。什么都不用想，舒服得很，從來沒有這樣舒服過。

 

八

　　一大早就開始落毛毛雨，儺村被浸在一汪濕漉漉里頭。秦安順戴個斗笠，披件蓑衣，去了對面的云頂山。他要趕在家里那只老母雞落氣之前去采些何首烏回來。母雞五歲，難得的高齡，去年就不再落蛋了。狠了幾次心，秦安順都沒舍得殺掉。沒功勞也有苦勞，圖這口干個啥子喲！這兩日發(fā)現(xiàn)是不行了，咋個喚都不出窩，給它糧食也不吃。壽終正寢的話，燉了它也無話可說了。一只高壽的母雞，佐以五六根上了歲數(shù)的何首烏藤，對付頭昏目眩，體倦乏力，眩暈耳鳴，腰膝酸軟最好了。村里這樣的老邁不少，燉上一鍋，喊幾個過來，分而食之，母雞也算功德圓滿了。

　　爬到山腰，雨還落個不停，腳下是灰蒙蒙的一層霧。秦安順不敢往高處爬了，盡管越高的地方何首烏越健碩，他怕自己上去就下不來了。

　　土地雖然貧瘠，何首烏卻極其茂盛。這賤物不挑不揀，落到土里就能奮力活著，雨水稍稍充足，就活得更加得意了。藥鋤一番起落，就從泥地里翻出了一大堆。把那些瘦弱的重新埋回去，秦安順順著山脊梭回了地面。

　　剛落地，背山就轉(zhuǎn)出來一個人，披件慘白色雨衣，挎著個竹籃，竹籃里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翠綠。盡管只有一個照面，秦安順還是認(rèn)出了顏素容。四目相撞，顏素容眼皮抖了抖，慌慌張張躲開了去，順著石槽子急匆匆跑走了。

　　就那一瞬，秦安順一下記起了顏家姑娘以前的模樣。記是記起來了，秦安順卻沒法去形容她，心里頭只是說：懂事。在鄉(xiāng)間，這個詞語算是很高的贊譽了。儺村人至今還記得一件事，姑娘那時五六歲的樣子，跟父親去鎮(zhèn)上趕集，東生貪杯，在集市上灌了半斤燒包谷酒?；丶衣愤^大坡，身子一歪跌下了幾十米的懸崖。姑娘嚇壞了，哭著摸索到坡底，半天才找到奄奄一息的父親。放眼四顧，見不到人跡，顏素容扯著嗓子喊了半天救命，只有對面的山壁回應(yīng)她。鎮(zhèn)定下來，顏家姑娘摸出父親口袋里的火柴，往上爬了一段，點燃了一坡的枯草和灌木。時日正逢秋末，火勢一下就鋪開了半面山坡。見到火起，村民蜂擁而來，火沒救成，卻救起了垂死的顏東生。半坡的灌木換回了顏東生一條命，顏素容就對老爹說，你活了，樹死了，你應(yīng)該把樹給種上，它們是為你死的。顏東生不敢怠慢，領(lǐng)著人忙活了半個多月，直到確認(rèn)種下去的樹木都活了，才長吁了一口氣。此后，村人就拿這事奚落顏東生，末了都會點著頭補充：你家姑娘懂事??！

　　迎著毛雨回到家，秦安順徑直去到雞窩邊。母雞等不起了，閉著眼蜷成一團(tuán)，走了。嘆口氣，秦安順想得趕在僵直前打整干凈，要不就硬幫了。在雞窩邊燃了一柱香，默念了幾句好話，秦安順開始給雞拔毛。剛褪到脖頸，那件慘白色的雨衣就飄進(jìn)了院門。

　　不容秦安順說話，顏素容就把竹籃塞進(jìn)了秦安順手里。

　　“洗了熬上，”站在屋檐下脫下雨衣，顏素容又補充，“洗干凈點。”

　　指指地上的母雞，秦安順說這個咋辦？

　　顏素容不接話，過去拎起故去的家禽，走到院門邊，一揚手扔進(jìn)了一叢繁茂的火麻林。

　　攤攤手，顏素容說這下好了，可以專心做事了。

　　搖搖頭，秦安順心里說：估計是我上輩子欠你的。

　　蹲在水缸邊，秦安順翻檢著竹籃里頭的內(nèi)容。艾草、蓖麻、車前草、蒺藜、金櫻子、雞冠花、淡竹葉，甚至還有馬耳朵草。秦安順也知道一些常見病的偏方，在腦袋里掃了一個來回，他都沒能把這些草藥和病癥關(guān)聯(lián)起來。特別是這馬耳朵草，鄉(xiāng)人從不拿它入藥。

　　“姑娘，你熬這些來是治啥子病喲？”

　　“讓你洗就洗，問東問西干啥？”

　　“可這些家什挨不著?。?rdquo;秦安順說。

　　“你洗不洗，不洗我另外找戶人家。”

　　秦安順說我洗，洗凈了我給你熬，屋里頭有熬藥的沙罐。

　　沙罐在火爐上咕嚕嚕響，生澀的草腥味滿屋亂竄。

　　半天，秦安順端著一碗墨綠從屋里出來，把藥碗遞到顏家姑娘手里，秦安順說小心燙著哦！顏素容把碗放在旁邊的凳子上，沒理他，眼睛定定看著遠(yuǎn)處。

　　雨更得勁了，在風(fēng)的推動下四下?lián)浯?。霧氣也更重了，開始侵蝕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物事。剛才還清晰的山廓，此刻只剩下一抹淡影。

　　兩個人坐在屋檐下，誰都不開口。

　　仿佛過了百年，秦安順才慢吞吞吐出一句話：“涼透了。”

　　顏素容看看他，端起了藥碗。本以為她要喝下去，哪曉得一揚手，顏素容把一碗湯汁潑進(jìn)了雨水里。

　　“哎！辛辛苦苦采來熬起，咋不喝呢？”秦安順說。

　　盯著空碗看了一陣，顏素容說：“有個屁用。”

　　把碗放回凳子上，顏素容看著秦安順，眼眶濕嗒嗒問：“村里死去的都是你引路？”

　　秦安順點點頭。

　　“引路的那個叫啥？”

　　“引路童子。”

　　“引路時都見到啥？”

　　“好東西啊！”秦安順笑著說。

　　直直腰，顏素容又問：“死去的人呢？啥樣子？”

　　嗯，頓了頓，秦安順說這個說不準(zhǔn)，百人百面，就看你這輩子是咋樣過來的。

　　干咳兩聲，秦安順說：“姑娘，我想問問你哪里欠妥帖，你叔找點藥草治個頭痛腦熱的還行。”冷哼一聲，顏素容沒再搭理他。秦安順不甘心，攆著自己的話把剛想繼續(xù)表態(tài)，顏素容斜了他一眼，說：“我餓了。”秦安順雙手一拍大腿，說好吧，我去做飯。剛起身，顏素容站起來說你把東西找出來，我來做。秦安順忙說那哪成??！你是客人，還是我來做吧！板著臉折進(jìn)屋，顏素容說你做的我吃不下。

　　同樣的食材，同樣的鍋灶，顏家姑娘做出來的就是不一樣。三碗米飯下去，秦安順幸福地咂吧著嘴說：“嗯，不錯不錯，誰要把你娶回家，這嘴巴算是虧不了了。”顏素容聞言眼睛一鼓，手里的碗咣當(dāng)一聲摜在桌上，飯粒兒震得驚慌失措。狠狠瞪了撐著了的秦安順一眼，顏素容轉(zhuǎn)身出門去了。

　　秦安順摸摸頭發(fā)稀疏的后腦勺，胸中泛起一股潮氣，捶了自己胸口一拳，他罵自家：

　　老鞭子，少說兩句你會死??！

　　想想不對，自家好像也沒啥錯了。那就是顏家姑娘錯了，錯了就錯了吧，他又連忙幫摔碗出門的姑娘開脫。

　　她還是個娃娃，里里外外都是。

　　正亂想，大門邊伸進(jìn)來半顆腦袋，一字一頓說：“你要把我熬藥的事說出去，我點火燒了你的老窩。”怕秦安順沒理解，顏素容手往上戳了戳說：就是你這房子。

　　窩在屋里半天，秦安順才出門來。雨已經(jīng)停了，顏家姑娘早不見了，大片大片的霧氣往這頭涌，霧團(tuán)厚實，烏黑狀，仿佛里頭藏了啥子?xùn)|西。叉著腰在屋檐下看了半天，秦安順才發(fā)現(xiàn)門口那棵死去的紫荊樹早該砍掉了。

　　回到家，爹媽正在吃晚飯。沒理會飯桌上的人，顏素容直接往里屋去了。倚著床沿剛坐下來，老娘在那頭喊：過來吃飯啊！

　　不吃。顏素容粗著嗓子回。

　　不吃飯，你要成仙嗎？母親說。

　　嘭一聲響，老爹把飯碗一砸。

　　“你喊她干啥？管她媽吃不吃，餓死最好。”

　　語氣滿含憤怒，嗯，還有厭惡。

　　扯著嘴笑笑，顏素容仰面躺下，拉過被子蒙住了腦袋。

　　暗夜靜得像潭死水，顏素容和衣躺在床上，仿佛躺在棺材里。窗戶透著曖昧的白光，像是死人面上罩著的那層白紗。隔壁是父親如雷的鼾聲，莊戶人就這點好，勞作了一天，夜晚只要爬上床，就和這個世界沒有半點瓜葛了，天塌了照樣睡得死死的。顏素容忽然想起了祖父死去的那年，應(yīng)該是中秋，天上有很圓的月亮。晚飯后，硬要去曬谷場和一幫子老人唱儺戲，盡興時月亮都當(dāng)頂了，顏素容去接他，跟著孫女走到半路，忽然說：“我累了，想睡一覺。”孫女說：“幾步路就到家了，回家睡吧！”搖搖頭，老頭躺倒在路邊斜坡上。等了一陣，顏素容無聊，就坐在石頭上看月亮。仰著脖子，顏素容眼睛跟著月亮跑啊跑??！不曉得跑了好久，頸子都跑酸了，顏素容才去叫爺爺回家。喊了幾聲沒答應(yīng)，搖了半天也沒反應(yīng)。顏素容慌了，哭著去喊老爹。老爹急慌慌跑來，伸手探了探，一屁股坐在地上說：睡死了。顏素容至今還記得爺爺死去的模樣：眼微閉著，笑瞇瞇的，像是見到了啥子美好的物事。那時顏素容覺得爺爺死得太可憐了，無根無據(jù)，不明不白。現(xiàn)在她才曉得，那算是最幸福的死亡了。沒有病痛，沒有驚嚇，隨便一躺就走了。

 

九

　　黃昏急沖沖撲面而來，秦安順坐在屋檐下，看著天邊翻滾擁擠的雜亂。遠(yuǎn)處有人在收拾晾曬的麥子，木鏟揚起麥粒，風(fēng)會帶走無用的秕殼。風(fēng)中散發(fā)著麥子的香味，還有泥土淡淡的腥。秦安順在心頭捋著日子的褶皺，這人老了，腳步就往回趕了，往昔的人和事愈發(fā)鮮活，近前的就只剩下相似的日復(fù)一日。聽到的，看到的，聞到的種種，仿佛只為憶起某年某月的某個人和某件事。

　　那時也是這樣，父親在曬谷場揚麥粒，木鏟往天上一翻，能見到風(fēng)帶走的輕飄和紛紛墜落的壯實。后來父親老了，揚不動了，揚麥的換成了自己。再后來自己也老了，揚麥的換成了兒子。兒子才揚了一年，十五歲就走了，十五歲??！剛出土的嫩芽，老天臉一黑，一場怪病，說收走就收走了。

　　剩下的兩個兒子，一天麥子沒揚過，扛著行李進(jìn)城去了。

　　站起來拍打拍打酸麻的老腿，秦安順想去山里走走。每隔幾天，他都會去看看婆娘娃娃，跟他們說說話。哪家婆媳又吵嘴了，哪家娃娃又出門了；儺村的溪水又枯了，蠱鎮(zhèn)的王木匠娶老婆了。七七八八零零碎碎說一大堆。最后照例要唱一出儺戲，秦安順曉得的，婆娘好這口，娃娃不待見。還活著的時候，每次秦安順一開腔，小狗日的就蒙上兩只耳朵，呲牙咧嘴喊好難聽。秦安順才不管，唱幾句就睖一眼，說：你蒙耳朵也沒用，聽不聽由不得你。

　　拖著腿出了院門，黃昏更結(jié)實了，絢爛填滿了天邊，白色的、黑色的、紅色的云密密實實擠在一起。霞光奮力從縫隙里鉆出來，形成無數(shù)雜亂交錯的光柱。

　　走了幾步，一只黑鴉從枯死的紫荊樹上騰身而起，時起時伏跟在秦安順身后。等拐到進(jìn)山的小道，頭頂?shù)臑貘f變成了十多只。也不曉得是從哪里鉆出來的，秦安順快它們就快，秦安順慢它們也慢。爬到婆娘娃娃墳前，頭頂已經(jīng)罩了一層黑云。應(yīng)該有幾十只，盤旋在秦安順頭頂。秦安順在墳前坐下來，黑鴉云才散落開來，稀稀拉拉散落在石林間、墳頭上和空地里。

　　點一支紙煙，抽了兩口發(fā)覺奇苦。搓熄剩煙，秦安順問老婆子：今天想聽哪一出？隨即又笑笑說：“問你也白問，還是我給你做主，就唱個清污解穢的‘天地咒’吧！”

　　天地自然，遇去分散。

　　洞中虛玄，皇郎太元。

　　八方威神，使我自然。

　　靈寶護(hù)命，普告九天。

　　斬妖除邪，殺鬼萬千。

　　……

　　到此處，秦安順停住了。旋即對老婆子高聲說：不是我不唱了，你看看你家兒那樣子，臉難看得都能擰出水來。他說我要再唱，將來就不準(zhǔn)我和你們在一處了，要我離他遠(yuǎn)點。

　　然后秦安順哈哈大笑。指著兒子說：小狗日的，一點都不曉得這儺戲的妙處。

　　舉頭看看天，秦安順說：日頭退席了，我要回去了。還不忘記叮囑老婆子：麻煩你好生看著你兒，就曉得跳天舞地的，你這頭可不比我們那頭，凡是都要講點規(guī)矩。

　　走出幾步，回身指著散落一地的黑鴉又說：“我說要不多久我就會過來，你看看，沒騙你嘛！”

　　頂著一頭黑云回到家，天已經(jīng)黑了。秦安順雙腳剛踏進(jìn)院子，頭頂那團(tuán)黑就忽喇喇散去了。此刻該是晚飯時間，秦安順一點不覺得餓。歇了片刻，他摸進(jìn)廚房開始做飯。對他來說，晚飯可以不吃，但不能不做，這更像一個儀式，只有這個儀式完成了，一個人的一天才是完整的。

　　晚飯上桌，添上四小碗，分置于東南西北，每樣小菜夾上一點，燃三張紙，點一炷香。置辦停當(dāng)，站在桌邊吆喝一聲：四方儺神，煩請用膳。這還不算完，琢磨著神仙們用完了，還得添上一碗，再往碗里倒上半碗水，走到院墻邊，反手將飯食潑灑出去。這碗飯食是倒給那些孤魂野鬼的。這一出的要訣是反手，一定要反手，這個很重要。游魂是沒有歸宿的，只能游蕩在一個倒置的空間里，這個空間不在三界，也不屬五行，反手潑出，暗合倒置之義。正手潑灑，它們就吃不到這碗衣祿。

　　伺候完，秦安順搬條凳子在屋檐下枯坐。一直到下半夜，沒有半點睡意。他不停地琢磨，這個白晝不停追逐著夜晚的人間，到底還有沒有值得自家顧盼的事物。好像是沒有了，生生死死，枯枯敗敗，來來往往，起起落落，都經(jīng)歷過了。用力想想，又好像都值得顧盼一回。山前山后，坎上坎下，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些舍不得。就說門前那棵死去的紫荊樹吧！一直都想砍，一直都沒砍。不是懶，其實是心里頭舍不下。閑時門前安坐，目光掃到那叢褐色的干枯，會想到它活著時的繁茂，特別是紫荊花開繁的時節(jié)，目光從花間穿過去，整過儺村都花團(tuán)錦簇了。想了好久，秦安順倒是有些害怕了，就怕想深，深去了，就啥都惦記了。

　　打了個冷戰(zhàn)，秦安順慌慌逃進(jìn)里屋，打開箱子，把伏羲氏請上神龕。跪伏在地，口中念叨。

　　我祖伏羲，請聽我語。

　　弟子安順，陽壽已及。

　　生死有命，不敢強(qiáng)趨。

　　凡塵已歷，生死接替。

　　敬望我祖，示我歸期。

　　敬告畢，草草洗了臉腳，秦安順拱進(jìn)被窩。拉滅電燈，身子就陷進(jìn)了軟綿綿的黑暗中。照例輾轉(zhuǎn)，總算在白晝來臨前睡了過去。還是有夢，看見自己在儺村溪流的源頭，溪邊是一年生的蘚葉，巴掌寬的葉片上有暗褐色的斑點。粗粗看去，蘚葉仿佛行將死去，那是表象，其實它們活得很好。到了花開的季節(jié)，才發(fā)現(xiàn)蘚葉的與眾不同，垂死的葉片上頂著一叢一叢三色的小花，花朵有香味，味道和上好的甜酒釀一模一樣。

　　蹲在開滿花兒的蘚葉岸邊，秦安順能看見水底的情形。一塊一塊紅褐色的石片鋪在水底，翠翠的水豆芽跟著水流俯身在石片上左右搖晃，溪流里有透明的盲魚，它們應(yīng)該來自地下的暗河，跟著水流到遠(yuǎn)處。陽光下游弋大約四五日，盲魚就會睜眼，身體開始出現(xiàn)黑壁，再過四五日，它們就變成了正常的魚類。

　　看了一陣，身后突然有人咳嗽?；剡^頭，秦安順看見了一個矮瘦的老者，頭禿著，朝他吆喝：下去呀，搬開石塊，能摸到稀奇。

　　秦安順說：能摸到啥子稀奇？再說我腿腳不好。

　　老者說：反正我跟你說了，摸不摸隨你。

　　正想著摸還是不摸，忽聞有雞叫聲。睜開眼，天已大亮，秦安順?biāo)笙麓?，才記起今天是給德平祖唱離別儺的日子?；呕盘缀靡卵潱B罵自己記性讓狗給吃了。粗粗洗把臉，從箱子里取出靈官，換上青布長衫，急匆匆往德平家去了。

 

十

　　德平祖葬在西山，一地亂石，屬于死地。死地不是指埋人的地方，是說這里幾乎沒有莊稼的活處。方圓兩里，一捧土也休想刨得出來。太陽光最猛烈的時辰，西山就成了一面鏡子，白花花的晃眼。莊稼養(yǎng)不活，那就用來埋葬死去的吧！

　　德平祖新家在二道坎上，周圍稀稀拉拉堆著幾座老墳。都是德平祖的舊交，年輕時一起出門當(dāng)過腳力，老了也時常湊在一處擺弄干枯的時光。幾個老者約好了，活著時腳跟腳，死了也肩并肩吧！扛不住先走的，就先在亂石堆安了家。

　　靈官面具上了臉，秦安順用朱砂在地上做了符，雙腳踏進(jìn)符中，朗聲高唱：

　　生離死別

　　連綿不絕

　　兩眼一閉

　　陰陽兩隔

　　眷戀凡間

　　臨別掩泣

　　靈官駕到

　　聽個真切

　　從此別后

　　無聲無息

　　手往面上一抹，白光過處，靈官看見了德平祖。一身長衫，蹲在新家門口裹旱煙，還是原來的表情：天塌下來關(guān)我卵事。幾個走得早些的老伙計也在，每人架著一管旱煙，咂得煙霧沉沉。

　　喊一聲德平祖，那邊扭過頭，看見了坡下的靈官。

　　“哪一路？”德平祖拔下煙袋問。

　　“靈官，”往前移了兩步。

　　德平祖立起身，癡癡看了半天，對另外幾個伙計說：“坡下有個神靈。”

　　靈官擺手：“多余，他們看不見的。”

　　扭扭脖子，德平祖問：“為啥？”

　　“新逝之人，完成這場離別儺后，就和凡間無半點瓜葛了。”靈官說。

　　“找我何干？”德平祖問。

　　指指遠(yuǎn)處立著的一排人，靈官說你親戚朋友都在，你可以最后再見他們一次。

　　德平祖笑笑，緩緩坐下來，揮揮手說不見了不見了，看了幾十年老子都看厭了，讓他們該干啥干啥去，該下地的下地，該上學(xué)的上學(xué)，該割草的割草，該喂豬的喂豬，不要耽擱了正事。

　　“真不見了？”

　　“說不見就不見了！”

　　靈官取出一把丹砂，高喊一聲：離別咯！

　　手一揚，靈官向著德平祖拋出一汪紅霧。

　　紅霧散盡，是新壘就的墳塋。

　　收拾停當(dāng)下來，德平一家圍過來，扯著秦安順衣袖問。

　　“老祖留了啥話？”

　　左右掃了掃，秦安順說：“喊你們該干啥子去干啥子。”

　　“沒其他的了？”德平歪著脖子問。

　　看了看德平，秦安順把德平拉到一邊，拍了拍德平的肩膀說：你祖還有一句話，讓我轉(zhuǎn)給你。

　　啥？德平立起耳朵。

　　“不要再賭了，好好帶著婆娘娃娃過日子。”

　　秦安順說完轉(zhuǎn)身走了，德平在后面咕噥：死就死了嘛！管事管得寬。

　　秦安順身影消失在遠(yuǎn)處的拐角，德平還怔怔站在原地，目不轉(zhuǎn)睛盯著老祖的新墳。

　　轉(zhuǎn)回家門，已是正午。

　　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懸在紫荊樹上的顏家姑娘，腳邊歪倒著一個木凳子?？瓷先ナ莿偘炎约禾咨先?，身體還在劇烈地擺動。費盡呆力才把尋死的從枯樹上弄下來?？傅皆簤ο拢▉戆肫八^蓋臉潑過去，顏素容才活轉(zhuǎn)過來?？赃昕赃臧胩?，秦安順指著顏素容，大大張著嘴，想說話，還想高聲說話，還想高聲說幾句罵人的話，終究是背過氣了，話噎在喉嚨里，如何攢勁都沒能吐出來。

　　倒是躺著的先說話了。

　　“不要怕，我就是試一下吊死是啥子感覺。”

　　腦袋前前后后伸縮了一陣，儺村的儺師才發(fā)出聲來，“你撞鬼了嗎？這個都能試？”

　　顏素容說我拿我自己試，又沒拿你試，你吼哪樣？

　　“試也不該你試呀！你看你年紀(jì)輕輕的。”

　　“黃泉路上無老少，你不懂?。?rdquo;恨了秦安順一眼，顏素容說。

　　秦安順沒說話，手往天上指了指。

　　抬起頭，顏素容嚇了一跳。

　　幾十只烏鴉在半空盤旋，還有一些在院外的枯樹上撲騰。

　　笑笑，顏素容說：“它們是來送我的。”

　　搖搖頭，秦安順說你錯了，是送我的，跟著我都有一段日子了。

　　晚飯秦安順做的，特地做了個糟辣椒炒臘肉，他曉得顏家姑娘喜歡這口。把飯碗往顏素容面前一推，秦安順說吃飯。顏素容坐在對面，表情木然。秦安順又喊了一聲吃飯，顏家姑娘伸手抓起筷子，突然抬起頭問：你是不是要死了？

　　刨了一口飯，秦安順嗯了一聲。

　　“那你為啥不去死呢？”顏素容說。

　　鼓著眼把嘴里的飯咽下去，秦安順說我為啥要去死呢？伸手夾起一塊臘肉對著顏素容揚了揚，又說：“去年腌的臘肉還沒吃完，我哪里舍得去死。”

　　“你呢？為啥？”秦安順問。

　　“不為啥？”顏素容用筷子輕輕敲了敲碗沿說，“我來你家，看見院子里有條凳子，凳子上搭了條繩子，一扭頭正好看見那棵枯樹。”

　　呵呵笑了兩聲，顏素容接著說：“你不覺得冥冥之中這就是給我準(zhǔn)備的？”

　　吃的不緊不慢，兩個人再沒說話。直到離開，秦安順問。

　　“走了？”

　　“走了！”

　　“去哪？”

　　“回家。”

　　“真回家？”

　　“真回家。”

　　走到門邊，顏素容回頭看著歪在椅子上的秦安順問。

　　“你是儺師，曉得自己還有多少日子不？”

　　晃晃腦袋，秦安順說不管還剩多少日子，我都好好等著。

 

十一

　　見到母親那天是鬼節(jié)。

　　正午，在院子里燒完紙錢，秦安順從箱子里翻出伏羲儺面。每年鬼節(jié)，都要唱一出掃穢儺。掃穢儺嘛，掃除污穢，免得沾些不干不凈的東西。套上面具，念完附神訣，就見到母親了。

　　時節(jié)是初夏，有高照的艷陽。儺村的山山水水在陽光下格外真切，能見到日頭帶著的暈斑，這說明朗照只是暫時的，接下來月余，儺村就將被雨水浸泡。唯一拿不準(zhǔn)的是雨水灑落的時辰，也許明天，也許后天，或者眨個眼。

　　母親站在院門口，穿一件小夾襖，夾襖上有碗口大的牡丹花，白邊布鞋，看上去是趕了遠(yuǎn)路，鞋上覆了一層灰。秦安順驚異于母親的年輕，從頭到腳都是新鮮的氣息。要不是左眼那枚黑痣，秦安順真認(rèn)不出來。

　　母親從院門邊緩緩折進(jìn)來，臉上寫滿了通紅的羞澀，目光躲躲閃閃的四下張望。

　　跟著母親一道的還有一個女人，秦安順認(rèn)得她，母親娘家那邊的二姑，嘴皮子特別利索，常做些保媒拉纖的活。隔著院門，二姑甩開嗓子喊：屋里有人嗎？

　　屋頭應(yīng)一聲，一個人轉(zhuǎn)了出來。是父親，看來是精心準(zhǔn)備過了的，穿一件還能窺見線縫的對襟衫，腳上是嶄新的白布鞋，頭發(fā)像剛趟過風(fēng)的半坡地，整齊地向一個方向倒伏著。站在檐坎上，父親似乎慌張更甚。兩手在面前握著，不停地搓揉，往院門邊瞟了一眼，連嘴唇都在抖動。

　　二姑大剌剌別進(jìn)院子，回身看了看，母親還停在院門邊，頭低著，一只手攥著衣角，臉紅得更厲害了。轉(zhuǎn)過去牽了母親的手，二姑說：上刑場嗎？拐彎抹角的。扯著母親走進(jìn)院子，二姑又喊：老秦家不錯呀！屋頂茅草都換成瓦片了。

　　喊完頗為得意地看了母親一眼。

　　上了檐坎，父親和母親擦肩的一瞬，四目相對，立刻彈開，兩張臉能煎熟雞蛋。

　　進(jìn)屋前，母親彎下腰，輕輕拂去鞋面上的積灰。

　　晚飯豐盛空前，居然有新鮮肉。從頭至尾，父親筷子都沒伸進(jìn)肉碗。倒是奶奶熱情非凡，笑著不停往母親碗里夾菜?？吹贸觯龑ξ磥淼膬合焙軡M意。二姑假作嗔怪，對奶奶說：哦喲！還沒過門呢，就這樣待見了？母親羞紅了臉，假裝狠狠瞥了二姑一眼，說：姑呢！瞎說啥呀？

　　飯后一家人坐在堂屋閑聊，天南海北，山里山外，不時夾雜些嘻笑。秦安順無聊，搬把椅子坐在墻角看熱鬧。母親和父親的心思不在話題上，滿腹心事，說到好笑處，跟著咧咧嘴，算是配合。

　　母親在世時，秦安順沒見過母親的羞澀。印象中的母親，是扯著嗓門在村頭破口大罵的那個粗糲的鄉(xiāng)下女人：秦安順！你個狗日的，天都黑盡了還在外頭瘋跑，小心野鬼逮了你去。

　　母親原來也會羞澀。

　　閑話扯盡，奶奶瞥了母親一眼，悄聲對二姑說：你覺得有譜不？

　　二姑撇撇嘴，笑著搖搖頭，湊過去咬著奶奶耳朵說：姑娘眼光高，誰都拿不準(zhǔn)。

　　秦安順咧著嘴笑著大聲喊：我拿得準(zhǔn)。

　　母親和二姑被安排在西廂房。透過面具，能看到廂房剛翻新過，墻上涂過白色的石灰，油燈映得四下亮亮堂堂。床上鋪的蓋的都是新?lián)Q的，那床鋪蓋秦安順認(rèn)得，深灰色老布料，一直蓋到秦安順十八歲，最后都成了一坨死棉，母親還是沒舍得扔，送給了一個串寨的流浪漢。

　　眾人安歇，秦安順也有些累了。倚在門檻上，能見到舊時的村莊，除了樹木矮小些，月色明朗些，真看不出差別。

　　卸下面具，秦安順燃支煙，煙火在一團(tuán)暗黑中眨著眼。

　　眼前的莊子要晦暗得多，遠(yuǎn)處近處的山廓都見不著，能聽見夜鶯的鳴叫，從東首過來，嘶叫著往西頭去了。

　　重新戴上面具，夜色有了微光，沒見著夜鶯，只有水田里不知疲倦的蛙鳴。

　　身后突然傳來響動，回過頭，秦安順看見母親躡手躡腳從屋子里出來，氣息粗重，借著幽幽的暗光發(fā)現(xiàn)了墻角的一雙布鞋，那是父親的鞋子。輕輕過去，母親掂起父親的鞋子，從懷里掏出一根稻草，仔細(xì)丈量了鞋子的長度，掐去稻草多余的部分，又小心翼翼塞進(jìn)懷里。不知從哪里傳來一聲貓叫，母親一個激靈，驚惶地四下張望，立了片刻，才彎著腰把鞋子擺回原位。踮著腳點出去幾步，回身看了看，確信鞋子擺放的位置沒了破綻，才返回里屋。

　　秦安順喉嚨忽然一陣干澀，眼角倏地潮濕了。

　　在他的記憶里，母親和父親的爭吵從他的童年一直持續(xù)到中年。大事吵，小事也吵，甚至商量事情用的都是吵鬧的方式。

　　父親是在冬天去世的，寒熱病，身上捂了四床被子還說冷。母親在父親大病的日子里仍然秉持她一貫的惡聲惡氣。給父親掖被子都不忘咒罵幾句。

　　“要死早死，折磨人！”

　　“看你這卵樣，干脆直接捂死得了。”

　　在床上抖抖索索捱了兩個月，父親在立春前兩天死去了。那時候秦安順剛進(jìn)入東村儺師的門下，還沒有戴臉子唱儺戲的資格。師傅唱完離別儺后告訴他，父親從頭到尾都在嘆氣，說冷清得很，連個吵架的人都沒得。

　　父親走后，母親就變得寡言了。搬個椅子在屋檐下一坐就是一整天，眼睛攆著日頭跑，這樣孤寂無聲地枯坐了半年后，母親也走了。無病無災(zāi)，頭晚還跟著剝了半籮筐玉米，第二天午飯時刻了還沒見著下床，等跑去一看，都涼透了。

　　摘下面具，秦安順抹去眼角滑出來的兩行老淚，硬手硬腳摸進(jìn)西廂房。拉開燈，床上堆積著陳舊的冰冷，站在門邊盯著空蕩蕩的床鋪看了半天，秦安順轉(zhuǎn)身輕輕拉上門，轉(zhuǎn)到東邊廂房去了。

　　嘰喳的鳥叫聲把秦安順喚醒過來，旋身起來，在床沿坐了好久，他都不曉得要干啥。戶外的鳥叫聲起起落落，更把里里外外襯托得清寂幽暗。

　　面具在枕頭邊，發(fā)出暗黑的瓦亮。

　　沉默片刻，秦安順伸手捧起了面具。

　　出門來，母親和二姑正道別，母親站在院門邊低頭不語。二姑過去，拿肩膀碰了碰母親，低聲說：說句話呀！啞巴了？

　　母親紅著臉說：叔，還有叔娘，我走了，你們有空閑來家耍。

　　爺和奶慌不迭點著頭。

　　二姑又扯扯母親，說：還有呢？

　　母親抬起頭，看了看立在院中的父親，臉紅得更厲害了，半天才嚅囁著說：那個，那個那個啥，有時間來家耍。

　　說完轉(zhuǎn)身順著路跑走了。

　　二姑在后面追著喊：鬼姑娘，那個啥？到底是啥嘛？連哥都不曉得喊一聲。

　　秦安順倚在大門上笑，笑得擺來擺去的。

　　此刻，太陽出來了，照著院門邊那棵紫荊花。

　　花開得正繁盛，仿佛無數(shù)張幸福的臉。

 

十二

　　紫荊花開始枯敗，往日的繁茂艷麗，被日子絞成了難看的死黑。屋檐下的燕窩已經(jīng)筑好，新鮮的泥球子還有濕答答的光亮。

　　今天是去母親那頭拿話的日子。拿話在鄰村叫提親，獨獨在儺村是這個叫法。儺村人覺得喊做拿話更合情理。你想??！人家父母辛辛苦苦把個姑娘養(yǎng)大，你說娶走就娶走??！這得父母點頭，你得從老人那里拿到話頭。備禮是肯定的，沒有具體的規(guī)定，家境好點的就多點，次點的就少點，烏江沿岸的莊子不是太看重這個，主要還是人家得瞧上你這人。

　　二姑一早就過來了，笑瞇瞇站在院子里喊父親的名字。

　　秦安順起得早，坐在院門邊編篩子。用的是老竹子，篾條深黃。本來一直舍不得砍，想著得留著給房子翻瓦時絞椽子用?，F(xiàn)在好了，不再想翻瓦的事情，鉆進(jìn)竹林就變得大方闊綽了，指著老的砍，一點都不心痛。

　　面具還套在臉上，自從能看到落下的日子后，這臉殼子就拿不下來了。

　　父親急急慌慌從屋子里出來，二姑遞過去一方素白。父親疑惑著打開布包，是一雙簇新的鞋墊?？粗眯π?，父親忙說謝謝。

　　“不用謝我，又不是我做的。”二姑說。

　　父親撓著后腦勺。

　　二姑指指父親的雙腳。

　　脫下鞋子，鞋墊放進(jìn)去，不長不短，剛剛合適。

　　父親咧著嘴笑，說這誰做的，咋曉得我腳大小呢？

　　二姑說誰做的我曉得，不過為啥合腳我就不曉得了。

　　秦安順手掌扒拉著篾條，大聲說我曉得，我曉得。

　　院子里擺著去拿話的物事，看規(guī)模，爺奶差不多把家底都交出來了。

　　一對公雞，揀的是雞圈里最肥大的。兩塊臘肉，都是豬屁股那段。還有兩壺酒，二十斤，酒漿子一直灌到瓶口處。

　　人群嘻嘻哈哈出去了，爺奶站在院門邊目送著隊伍遠(yuǎn)去，相互看著笑笑，返身扛上鋤頭下地去了。

　　摘掉臉殼，燃了一支煙，剛抽了兩口，顏素容就進(jìn)來了。

　　拉條凳子坐下來，顏素容問：“你瘋癲了？”

　　秦安順搖搖頭。

　　冷哼一聲，顏素容說：“你剛才一個人又說又笑的干啥？”

　　“我沒有??！”秦安順說。

　　“我在門邊聽見你喊：我曉得，我曉得。”身子往前湊了湊，顏素容問：“你曉得啥子了？”

　　擺擺手，秦安順說沒啥，看見了過去的一些事情。

　　倏地站起來，顏素容兩手伸直，原地轉(zhuǎn)了一圈。

　　“你能看見過去的事情，那你看看我過去干啥的？”

　　噴出一口煙，秦安順搖搖頭說我有不是神仙，這我看不見。

　　顏素容彎下腰，眼睛盯著秦安順，秦安順不敢看，垂下腦袋，慌忙把凳子往后挪。

　　“你肯定覺得我在城里干的都是臟事？對不對？”顏素容聲音冰涼。

　　秦安順慌忙搖頭。

　　站起來在院子里踱了一個來回，顏素容回到凳子上，雙手揉了揉眼睛，他很鄭重地對秦安順說：我活不了多久了。

　　秦安順慌忙擺手，說你娃年紀(jì)輕輕的，咋說這樣的瘋話？

　　“瘋話？你家三娃，年歲不及我吧！還不是一堆枯骨。”

　　“這不一樣，三娃是得的是急癥，那是他的命，”伸手抖掉一截?zé)熁?，秦安順接著說，“你看你，就像棵剛長抽條的柳樹，日子還長得很。”

　　摸出一支煙燃上，顏素容右手夾著紙煙，她手指細(xì)長，指甲好久都沒有修剪了，暗褐色的指甲油開始脫落，露出不規(guī)則的白色斑塊。

　　把剩煙丟到腳底踩滅，秦安順彎腰繼續(xù)編織他的篩子。剛才專注于院子里的喧囂，走了神，篩子的邊口沒有編圓。篩子其實不是自己要的，是村南坡腳的陳二婆要的。二婆男人沒這手藝，用的篾器都朝秦安順要，要的方式也別具一格。

　　“安順??！老娘篩子連黃豆都兜不住了，你狗日的反正閑的卵蛋疼，給我編一個噻！”

　　秦安順慌忙笑著答應(yīng)。

　　二婆就笑著夸他：小狗日的還算孝道。

　　其實，二婆比秦安順小了十多歲，但是輩分高，出口就雷打火燒。

　　拆開封好的邊圈，秦安順準(zhǔn)備順著篾竹再走一回，要不篩子扁頭腮歪，二婆怕又要日媽操娘了。院子里很安靜，只有篾條拉過空氣發(fā)出的唦唦聲。顏素容兩手拄在膝蓋上，盯著地上一條長長的黑線。該是又要落雨了，螞蟻開始搬家，大大小小的舉著各種物事往高處趕。雖說忙碌，卻不雜亂，看得出那種與生俱來的規(guī)矩。

　　顏素容腮幫一緊，一泡口水?dāng)財嗔硕秳拥暮诰€。一只個頭很小的螞蟻成了受害者，它在口水中開始了漫長的掙扎，左沖右突，前屈后仰，始終不得要領(lǐng)。慢慢地，就一動不動了。嘴一咧，顏素容笑了，佛祖把悟空鎮(zhèn)在山下那種笑。正笑得舒坦，那只螞蟻忽然動了，它輕輕旋了一下身，竟然從那團(tuán)柔軟的恐懼中掙脫了出來。在地上打了一個滾，晃晃腦袋，舉起身邊一塊指甲大小的碎葉片，重新融進(jìn)那段蜿蜒的黑色。

　　眼神沮喪了，目光去向遠(yuǎn)方，天地慢慢濕潤了。

　　秦安順看不到這頭的曲折迷離，心思都在篩子上，年紀(jì)是去了，手藝還依舊嫻熟。圈完最后一根篾條，秦安順舉起篩子，立時圈出來一個規(guī)則的圓。陽光從篩子眼里漏下來，灑滿一張老邁的臉。

　　“看看，你看看，”把圓圈伸到顏家姑娘面前，秦安順一臉按捺不住的得意，“如何？編得好不好？”

　　“叔，給我唱個延壽儺吧!”

　　聲音冷靜清澈。

　　“啥？”秦安順伸長脖子問。

　　“給我唱個延壽儺吧！”

 

十三

　　燈光有些晦暗，屋子里沒有一絲聲息。晚飯用完，碗筷還在桌上。菜數(shù)簡單粗糲，能看出做飯人心情不佳，一個炒洋芋片，一個炒豆干，當(dāng)然還是糟辣椒。

　　手原本搭在桌沿上，倏然縮回手，秦安順說：真要唱？

　　顏素容眼睛一橫：“讓你唱你就唱！”

　　吐了一口氣，秦安順說年紀(jì)輕輕，延啥子壽喲？

　　拉直身，顏素容聲音陡然高亢：你唱不唱？

　　秦安順不敢說話了。

　　把兩個空碗疊在一起，秦安順說：這出儺戲有點復(fù)雜，需要一些物事。

　　把厚厚一沓錢拍在桌子上，顏素容問：夠不夠？

　　“要不了那樣多。”秦安順端起空碗站起來說。

　　揮揮手，顏素容說剩下的就算給你的工錢。

　　搖搖頭，秦安順說唱這出儺是不能收錢的。

　　“哪個規(guī)定的？”顏素容問。

　　“我也不曉得是哪個規(guī)定的，反正不能收。”秦安順抽抽鼻子說。

　　“你收不收？”那頭聲色俱厲。

　　“不能收！”這頭水波不興。

　　顏素容無話了，把凳子往墻角挪了挪，縮進(jìn)一團(tuán)漆黑。

　　打掃完從廚房出來，秦安順坐在門邊吸紙煙。煙絲始終是不好，吸了兩口就不停地咳嗽。

　　“叔，你怕死不？”聲音從黑暗處幽幽飄出來。

　　“啥？”秦安順止住咳，探著腦袋問。

　　“你怕死不？”

　　怔了怔，秦安順撓撓腦門，笑呵呵說：“怕了，當(dāng)然怕！”

　　“我還以為到了你這個歲數(shù)就不怕死了？”顏素容說。

　　轉(zhuǎn)轉(zhuǎn)脖子，秦安順說：“我像你這個歲數(shù)的時候才不怕死呢！天不怕地不怕，覺得吧！死嘛！也就那樣，兩眼一閉，兩腳一伸，跟睡個覺沒啥區(qū)別。”

　　重新燃了一根煙，秦安順接著說：“現(xiàn)在我為啥怕死了呢？想了好久才明白了，其實不是怕，是舍不得。在這地頭上活了幾十年，山山水水、草草木木，男男女女，都生了情了，真要死了，扔不下，舍不得。”

　　“我就不念著，我要死了，也不要別人念著我。”顏素容一字一頓說。

　　呵呵笑笑，秦安順說：娃??！你想錯了，你不念著別人，也不要別人念著你，也是一種念著。

　　話有點繞，墻角的一時沒能轉(zhuǎn)過彎來，過了好半天，顏素容才從暗黑里移出來，她站起來問：你啥時候給我唱？

　　“唱啥？”

　　“延壽儺啊！”

　　拍拍腦袋，秦安順說你看我這記性，又讓狗給吃了。

　　頓了頓，秦安順接著說：“娃?。∵@個有些麻煩?。?rdquo;

　　“麻煩啥？”

　　“要唱延壽儺，得先唱一出解結(jié)儺。”

　　“啥叫解結(jié)儺？”

　　“請求延壽之前，得先消罪解結(jié)才行??！”

　　“那就消唄！”

　　“可你得先跟我說你犯忌何事才行啊！”

　　顏素容眼睛盯著地面，想了半天，猛一抬頭對秦安順說：你把能想到的罪名都給我安上吧！

　　慌忙擺了擺手，秦安順說那不成，絕對不成。

　　“我都不怕你怕啥子？”語氣斬金截鐵，容不得半點商量。

　　借著月光回到家，父母都已經(jīng)睡下。大門還留著，顏素容輕輕撥開門轉(zhuǎn)進(jìn)屋。堂屋燈還開著，屋中間的大桌上還留著飯菜，菜用碗倒扣著，掀開碗，菜還冒著絲絲熱氣。伸手捂住臉，眼淚就不爭氣地下來了。

　　本來得意地以為，每天的惡言相向能將世間的溫情痛快地殺死。漸漸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徒勞。母親就不說了，仿佛案板上的面團(tuán)，任你如何摔打，她都那副模樣。父親時不時流露出來的厭惡和憤怒，一抹微風(fēng)就能吹得干干凈凈。

　　就這樣在飯桌邊靜坐，眼睛直勾勾盯著桌上的飯菜，任憑眼淚無聲無息地流淌。那頭父親鼾聲如雷，時不時還有母親的劇烈的咳嗽聲。這幾年母親的咳嗽是越來越厲害了，特別是夜晚，稍一著涼，就整宿整宿地咳。顏素容帶母親去省城最好的醫(yī)院看過，還拍了一堆的片子，醫(yī)院說要住院，母親堅決不同意，嚷著說地里的麥子要再不收就該霉掉了。顏素容知道母親是怕花女兒的錢。

　　顏素容卻覺得那是她花錢花得最開心的一次，站在繳費窗口，和母親心疼的模樣不同，她從頭到尾都看著收費員在笑。她有時候甚至不懷好意地希望父母能有一場像模像樣的大病，然后自己能像模像樣地花一次大錢。

　　既然不愿意想錢是如何掙來的，那就多想想它是如何花掉的。

　　夜晚依然漫長，失眠如影隨形。不敢閉眼，一閉眼就能看見棺材中的自己。面容慘白，仿佛爛掉的時光。

 

十四

　　父母的婚事定在冬月初九。

　　日子是村西儺師看的。好酒好肉招待完，儺師說冬月初九吧！除了不宜動土，諸事皆宜。父親笑著給儺師敬煙，說就按您的意思，冬月初九。儺師看著父親笑了笑說：看你娃這面相，頭胎該是個男娃。父親面色大悅，驚奇地問真的假的。儺師拍拍父親的肩膀說：我看這個，八九不離十。父親也不知道說啥，只知道傻笑。儺師說真要是個男娃，就讓他跟我學(xué)唱儺戲吧！父親慌忙點頭，笑呵呵把剩下的半包香煙全塞給了儺師。

　　迎親日，秦安順起個大早，本來準(zhǔn)備把院子周圍打掃打掃，那曉得推門一看，雪片正簌簌落著，遠(yuǎn)處近處都披了一身白。打掃是不成了，干脆把雕刻谷神剩下的半截木頭做個山王吧！這樣可以一邊干活，一邊看看父母的婚事。

　　面具一上臉，秦安順樂得開了花。

　　師傅沒有看錯，果然是個好日子，晴空萬里，艷陽高照。

　　父親實在是沒法按住自己的激動，一早就站在院子里咋咋呼呼。這頭才吩咐完幾個洗菜的，那頭又開始張羅砌灶燒水。其實這些事情，人家管事早就吩咐下去了。

　　看見殺豬匠挎著籃子進(jìn)了院，父親趕忙迎上去遞煙。指指院墻下躺著的肥豬，父親得意地問：如何？殺豬匠點著頭說真肥??！怕有四指的肥膘。父親癟癟嘴，搖著頭說我看不止吧！展開右手在殺豬匠面前晃晃說：起碼一巴掌。

　　殺豬匠看著父親笑笑，無奈地點了點頭。

　　午后，太陽剛打斜，迎親隊伍就回來了。

　　母親騎在一匹矮瘦的騾馬上，長途跋涉沒能掩住她的不知所措。這可不比出趟遠(yuǎn)門，出門再遠(yuǎn)也有回轉(zhuǎn)的時辰，嫁為人婦就不同了，永遠(yuǎn)都回不去了，從今往后，就只能在另外一個屋檐下生活了。

　　騾馬橫在院門口，按照規(guī)矩，新媳婦雙腳不能沾地。二姑搬來一條凳子放在騾馬前，回身找父親，父親還站著屋檐下傻笑，雙手搓捏著衣服下擺，笑呵呵看著騾背上的新媳婦。

　　哎喲！你個呆貨，來背你媳婦進(jìn)屋呀！二姑沖著父親喊。

　　哎哎！父親應(yīng)著，慌不迭跑到騾馬前，原地轉(zhuǎn)了一個身，弓著背往后移。步子大了，屁股杵到了騾馬腿，騾馬沒給新郎官好臉，悶哼一聲，一抬腿，父親身體筆直地飛了出去。院子里立時響起密集的笑聲。

　　秦安順拄著銼刀，笑得沒皮沒臉的。

　　拜完天地，二姑對父親說：從今以后，她就是你媳婦了，你要如何待她。

　　父親摸摸后腦勺，說：就好好待唄！

　　二姑問：如何好好待？

　　父親憨笑：好好待就是好好待咯！

　　秦安順取下面具，用手抹了一把臉。他對眼前的熱鬧實在有些嫉妒了。

　　雪開始變大，還夾著風(fēng)，呼呼在院子里打著旋。遠(yuǎn)處山脊變得異常肥碩，渾圓的曲線順著山梁去向很遠(yuǎn)的地方。最持久的還是空寂，村莊現(xiàn)在很難見到活著的物事了，特別是落雪的時節(jié)，連貓啊狗啊都蜷在窩里不挪身。

　　實在丟不下那頭的鬧熱！扣上面具，秦安順大聲喊：娘唉！今天你大喜，兒子給你唱一段，就當(dāng)給你的嫁妝了。

　　親朋好友，聽吾一言：

　　開船向東，河水暢通；

　　開船向南，順?biāo)聻?/span>

　　開船向西，路有河溪；

　　開船向北，路無阻隔。

　　打花鼓，造花船，相呼相喚一時間。

　　金童玉女前引路，從此以后不回還。

　　船夫搖漿開船去，嫁入夫家享安然。

　　夫家娶了鄉(xiāng)村婦，其實蓮池女神仙。

　　洞中方七日，世上幾十年，

　　夫唱婦隨懂孝悌，百年之后又成仙。

　　父親在酒席間穿梭著敬酒，母親坐在西邊新房的婚床上，眼睛規(guī)規(guī)矩矩盯著一個地方。

　　回轉(zhuǎn)來，雪更大了，天空烏青著臉，慘白的鄉(xiāng)間在風(fēng)里頭搖搖晃晃。

　　咧嘴笑笑，秦安順跟自己說：唱哪樣唱喲！沒人聽得見，狗日的秦安順唱給狗日的秦安順聽。

 

十五

　　桌上一張解結(jié)牒，白紙黑字。

　　牒據(jù)大中華貴州省修文縣蠱鎮(zhèn)儺村住居奉道投詞，焚香秉燭，酬恩天地，解結(jié)消怨。今有信人顏素容言念：多生累劫，因物蔽而氣拘；積孽成冤，恐因仇而執(zhí)對。祈神恩解結(jié)，今將犯條，逐一開列于后：

　　信人顏素容，或犯怨天恨地、呵風(fēng)罵雨、裸露三光、踐踏五谷、污穢水府、燒毀山林、毒殺魚蝦、毀壞橋木、攔截要路、忿怒師長、欺神滅像、捏訟挑唆、破人婚姻、殺害生靈、辱老欺幼、凌孤逼寡、損人利己、陰惡陽善、謀人財產(chǎn)、穢污字紙、見善不為、知過不改、謾罵愚人、越井越灶、貪酒悖亂、訕謗圣賢之罪，以上條款，詳載分明。尊奉上天好生之德，牒請靈官速詣天曹地府、水國陽元，囚禁素容之魂拷治。去處即與信人顏素容名下所造前孽，大小過咎，無分輕重，一一解釋。仍將結(jié)冤文卷，一一焚化，星火奉行，須到牒者。延壽仙姑、翻冤童子照驗施行。

　　謹(jǐn)牒。

　　抓起紙片看完，顏素容問：還有沒有其他罪名，都給我安上。

　　“實在想不出來了，”秦安順擦了一把鼻涕說，“能想到的都在這上頭了。”

　　“再加一條吧！”

　　“啥？”

　　咬著嘴唇想了想，顏素容說：“還是算了！”

　　把儺公面具從箱底取出來，仔細(xì)擦拭了一遍，對著顏素容揚揚，秦安順說：消災(zāi)延壽這是大事，一般的神靈做不來，只有他老人家有這本領(lǐng)。

　　接過面具，顏素容仔細(xì)打量了一番。不愧是儺中之王，沒有一般小鬼的刁鉆古怪，也不似山王菩薩那樣死板規(guī)矩。每根線條都恰到好處，碰撞離散之間，呈現(xiàn)出來的是威嚴(yán)、憤怒、嗔怪和寬讓，奇異的線條，將一個面具勾畫得生動復(fù)雜。

　　顏素容坐在一張?zhí)珟熞紊希p目緊闔。開壇前，須得去掉身上脂粉、首飾這類身外之物。素顏的顏家姑娘臉色有些泛白，頭發(fā)簡單捆成一束馬尾。秦安順愣了片刻，面前的姑娘又變得熟識了。

　　伏羲附身，手里鎮(zhèn)魂靈牌往桃木桌上一摜，大喊：翻冤童子、延壽仙姑何在？

　　一舉目，一男一女兩個素衣人立在顏素容兩邊。

　　伏羲朗聲宣誦：

　　大中華貴州省修文縣蠱鎮(zhèn)儺村具保信人顏素容。設(shè)壇投詞，焚香秉燭，祈恩求解，運星贖魂，請茅替代，禳關(guān)度厄。信人今于岳府十二太保神員案前，委伏羲代吁恩宥罪延齡事：竊維禍淫福善，上帝嚴(yán)彰癉之條；削咎延齡，下民切禱求之愿。凡茲人世殃祥，悉屬圣神降鑒。恭維貴司，職司坤府，位隸東藩。為億兆之帡幪，掌生成之主宰。茲有信人顏素容者，偶因五行運舛，遂致二豎為殃，突于甲申年七月初三得染（不詳）災(zāi)星。誼屬葭莩，情殷桑梓，傷心慘目。爰糾志于同里人中，異口同音，共呼恩于貴司案下。伏乞鑒茲懇禱，愿上天播仁慈于赤子，增壽算于信人。信人故沾再造之恩，必將順天應(yīng)時，惜命如金。今請翻冤童子、延壽仙姑移文換案，以求釋罪消怨。

　　誦畢，兩童子移步過來，捧起桌上解結(jié)牒，徑直出門去了。

　　卸下儺面。對面椅子上的像是睡過去了。桌上的兩對白燭燒得吱吱亂炸，火星左沖右突。坐下來，秦安順抹了一把額頭，全是汗。是快離開的人了，一場儺戲下來，人都快虛脫了。抖抖索索摸出一支煙，湊到燭火上點燃，椅子上的發(fā)話了。

　　“完了？”

　　吐出一口濁氣，秦安順說完是完了，不過三日之后才見回音。

　　“你信嗎？”秦安順問。

　　“我不信。”回答得很果斷。

　　“不信你還讓我唱。”

　　“就是因為不信我才讓你唱，”顏素容抿抿嘴，“真靈驗了我就信了。”

　　撐起身走到門邊，入眼是厚厚的積雪，門口干枯的紫荊樹格外肥厚。不遠(yuǎn)處的荒地里，一只覓食的野兔走走停停，踩出一串蜿蜒的白窩。

　　“你沒說惹了啥子災(zāi)星，我在告詞里頭沒說。”秦安順說。

　　“有關(guān)系嗎？”椅子上的問。

　　“當(dāng)然，病根病根，不知根本，如何延壽？”

　　抽抽鼻子，顏素容說：“上天不是啥都曉得嗎？我啥病他會不曉得？除非他眼瞎了。”

　　秦安順沒接話，踩著雪出門去了。

　　雖說是深冬，還是有霧，白霧，匍匐得很低，遠(yuǎn)近的山巒都纏了一條白色的腰帶。老棉鞋在雪地上踩出嘎吱嘎吱的脆響。頭頂上的烏鴉越聚越多，而且來得很快，總是走著走著，一抬頭，就烏云壓頂了。

　　選的終老之地在婆娘娃娃的邊上，秦安順曾經(jīng)花了好幾天時間研究這個位置的朝向。正對過去是河谷，岸上有高聳的巨石，幾塊巨石疊在一起，拼出一只活靈活現(xiàn)的金蟾。按理，這該是好地。但眼界再寬闊些，才發(fā)現(xiàn)四下蜿蜒的山脈剛好是條盤踞著的大蛇，蛇頭高昂，盯著河岸上的金蟾，一動不動。

　　要命的是，金蟾壓根就沒察覺到危險。

　　懂點風(fēng)水的都曉得，這是死地。

　　翻來覆去想了好多天，秦安順還是決定就這里了。婆娘娃娃在世時，自己十里八鄉(xiāng)唱儺戲，一年難得有幾天落家。等過去了，他不想再離得遠(yuǎn)天遠(yuǎn)地的了。一家人湊在一處，起碼能扯扯閑談。

　　死地就死地吧！換個地頭，風(fēng)水再好，孤魂野鬼一個，有個卵意思。

　　站在娃娃墓前，秦安順伸手抹去墓檐上的積雪，透骨的冰冷。

　　“我就要過來了，”抬頭看看頭頂那片嘰喳的烏黑，秦安順接著說，“也許今年，也許今天，也許明年，也許明天。”

　　“你為啥不給你自己唱個延壽儺呢？”身后一個聲音問。

　　回過頭，顏素容站在雪地里，搓著凍得通紅的手問。

 

十六

　　父母新婚才兩天，秦安順就把伏羲儺面請回了木箱。

　　新婚第二天清晨，母親起個大早，站在水缸邊發(fā)了好一會呆。她嘴角掛著淺笑，側(cè)臉看了一眼新房，臉就紅了，低頭舀水時，臉都差不多浸到水缸里去了。父親起得晚一些，接過母親遞來的洗臉?biāo)樕蠏熘鴫男Α?/span>

　　兩個人就相對著笑，那笑格外隱秘。

　　笑容很快被爺奶起床出門的腳步聲踩碎了，母親臉?biāo)矔r陰了下來，一副被無辜欺負(fù)后才有的委屈樣。父親則抓起水桶出門挑水，腳步少了平日的沉穩(wěn)和矯健，兩條腿像被泡軟的粉條。

　　秦安順摘下了面具，他有點不好意思。

　　這時院門嘎吱一聲響，東生兩口子轉(zhuǎn)了進(jìn)來。

　　兩口子坐在一條長凳上，不住地嘆氣。

　　“啥事說啊！”秦安順對顏東生說。

　　唉！我家那死姑娘，怕是撞了邪了。東生說。

　　摸出一張旱煙葉子緩緩裹著，東生接著說：“自打從城里頭回來，像是變了一個人，摸著誰都沒句好話，連和我她媽，天天都給我們臉子看。”

　　這頭說著，那頭素容媽開始拭淚。

　　把煙卷塞進(jìn)煙嘴，顏東生問：安順??！你看這是不是得唱堂儺來沖沖??？

　　唱啥？秦安順說。

　　唱堂過關(guān)儺吧！我看她八成是讓臟東西纏身了。

　　摸摸下巴，秦安順說東生?。∧愎啡盏陌d東了，這過關(guān)儺是給十三歲以下的娃娃唱的，給你姑娘唱有個啥子用啊！斜眼看了一眼東生，秦安順說：不過倒是可以唱堂平安儺。

　　顏東生說你是說打保福？

　　秦安順點點頭。

　　顏東生笑著說那好那好，這出肯定有用。

　　旱煙都未及點上，顏東生站起來說那我這就回去準(zhǔn)備準(zhǔn)備。斜眼瞥了一眼凳子上的老婆子，沉聲吼：你他媽屁股里頭拉出膠水了，扯不脫了？還不走？

　　走到院門邊老婆子低聲說：我看姑娘那模樣，不是唱堂平安儺就可以趟過去的。

　　說完抽抽搭搭走了。

　　兩口子出門不久，顏素容從屋后轉(zhuǎn)進(jìn)了院子。

　　“他們來找你干啥？”顏素容問。

　　“讓我給你唱堂平安儺。”

　　“你答應(yīng)了？”

　　“答應(yīng)了！”

　　“誰讓你答應(yīng)的？”顏素容怒氣沖沖問。

　　攤開兩手，秦安順說：“我咋說？說你們就別操心了，打保福對你姑娘沒啥用的？”

　　“今晚翻冤童子會回來，到時候你在屋外等著。”秦安順說。

　　早早胡亂吃了點飯，秦安順實在忐忑，來來回回在院子里忙了半天，啥都沒做成。最后干脆拉把椅子坐在屋檐下發(fā)呆。

　　黑夜快來的時候，天空開始落雪。

　　夜變得潮濕。

　　面具上了臉，先在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做了簡單的拜祭，然后開始迎神。

　　手中靈牌往桌上一拍，唱：

　　一堂法事已周全，不敢重言喝神仙。

　　童子請坐金交椅，仙姑請坐蓮花壇。

　　金交椅上寬心坐，蓮花壇頭受燭煙。

　　聽某三聲靈牌響，煩請二仙降人間。

　　唱罷，抓起靈牌連拍三下。

　　放眼門口，只見著翻冤童子，不見了延壽仙姑。

　　心頭一震，秦安順手中靈牌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

　　愣愣看了一陣，秦安順問：無解？

　　靈童搖搖頭，走上前，雙手展開一面白色絹布，上書：罪怨消，壽已盡。

　　看完，秦安順搶步上前，對著靈童一鞠躬，慌張張說：能否示明歸期？

　　靈童無話，轉(zhuǎn)身走了。

　　脫下法衣，卸下面具，秦安順緩緩移出門來。顏家姑娘蹲在屋檐下，看著遠(yuǎn)處一汪黑。雪還在落，簌簌的，軟軟的。

　　“不用說了，我曉得的。”聲音和夜一樣潮濕。

　　“不管咋說，試過了的，”秦安順抽抽鼻子，接著補充，“不過罪怨已經(jīng)了了。”

　　接著是黑夜里長長的沉默。

　　“安順叔，煩勞你拉條板凳過來，我腳蹲麻了。”

　　拖條長凳出來，兩人坐下來。相互扭頭看了一下，沒見著彼此，都是黑乎乎一張臉。

　　好久秦安順才說：我這就是哄鬼的，你千萬別信。

　　“我信，”顏素容很堅定，“我真信！”

　　半弓著身子，雙手拄在膝蓋上，顏素容忽然問：“叔，你走之前還有啥想頭沒？”

　　歪著頭想了想，秦安順說：“我啊！想去趟省城。”

　　顏素容嘿嘿笑笑，說：我陪你去。

　　第二天，雪停住了，此刻晨曦剛剛駕臨，儺村天空顯得格外高遠(yuǎn)。一老一少踩著厚厚的積雪，走在幽寂的山路上。老的走在前頭，一件深灰色的老棉衣，頭上戴個老棉帽，他走得有些急，像是前方有著等待撿拾的寶貝；姑娘在后頭，踩著前頭的腳印走，這樣省了不少力氣。

　　爬過埡口，就能見到通往山外的大路，手搭個檐棚往遠(yuǎn)處看了看，秦安順回身喊：怕要快點喲！錯過這趟車，就要等到明天了。

　　后面的彎腰喘著氣說：慢點噻！餓癆癆的干啥？

　　山脊上的笑著說：我餓癆？你娃些剛出門的時候，比誰都餓癆，恨不得長雙翅膀飛著去。

　　客車進(jìn)了站，秦安順忽然覺得，從儺村到省城的路好像變短了。

　　八歲還是九歲那年，秦安順跟父親來過一次省城。父親挑著兩筐雞鴨蛋，在崎嶇的山道上爬行了兩天一夜，才到了省城。賣掉雞鴨蛋，父親領(lǐng)著他走進(jìn)一家小面館，要了一碗豆花面。忽喇喇吃完，父子倆就踏上了回家的路。省城留給秦安順的印象，除了雜亂的房屋和交錯的街道，就剩下一碗豆花面了。

　　跟著人流從車站出來，顏素容說我?guī)闳コ侵行墓涔浒桑?/span>

　　秦安順搖搖頭說：“我就想吃碗豆花面。”

　　“你跑三百多里大路，就是為了來吃碗豆花面？”顏素容說。

　　站在車站大門口，看著往來的人群和高大的樓群，秦安順感覺到前所未有有慌亂，人太多了，肩撞著肩，腳趕著腳，洪水樣的四下奔涌。摸著腦袋左顧右盼了好久，最后他無奈地說：我找不到當(dāng)初吃面的地方了。

　　實在是找不到了，那時的四維不見了，高大的建筑遮蔽了他的雙眼。

　　沿著街道走了好遠(yuǎn)，還是沒尋著一處賣豆花面的店家。

　　扯扯秦安順衣袖，顏素容說要不我請你吃頓火鍋吧。

　　秦安順說火鍋就算了。顏素容說那我打個車帶你去市中心，那里有最純正的豆花面。

　　“我們回去吧！”秦安順眼巴巴看著顏家姑娘說，“我有點喘不過氣來。”

　　歸途格外的輕松，道路兩旁堆積著厚厚的積雪。

　　呼吸順暢了，胸口不堵了，像剛從激流里脫身。

　　顏素容側(cè)眼打量了一下身邊的鄉(xiāng)下人，搖搖頭她說：沒見著你這種進(jìn)城的。

　　直了直脖子，秦安順說你不曉得，人老了就怕挪窩，人臉一生，就慌亂了。

　　“那你說城里好還是鄉(xiāng)下好呢？”顏素容問。

　　幾乎沒有遲疑，秦安順說當(dāng)然城里好了，要不你們咋個腳跟腳的往城里跑咯？

 

十七

　　好久沒見著父母了，秦安順有了念想。

　　雪正在消融，山前山后都在流淚。這個時節(jié)啥都做不成，枯冷不說，關(guān)鍵是不利索，一抬腿就是水，莊戶人這個時候都喜歡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掩上門，圍一爐火，思量些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事，或者就啥都不想，拉把椅子靠在爐火邊打個盹，讓日子在朦朦朧朧里流走。

　　套上面具，秦安順有些驚訝了。

　　那頭也轉(zhuǎn)進(jìn)了深冬，雪也在融化。

　　一家人圍在爐火邊，秦安順掃了一圈，還有村西的楊三嬸，母親坐在三嬸的對面，捧著一只鞋墊，針線在布面上起起伏伏。

　　三嬸眼神怪怪的，看看母親，又看看父親。父親目光轉(zhuǎn)過來，正撞上三嬸，看見三嬸的淺笑，慌忙移走了。

　　開始吧！三嬸看著母親說。

　　母親臉?biāo)⒁幌录t了，停下手里的活，眼睛朝奶那頭看。

　　奶一臉的笑意，過去把母親手里的鞋墊接過來，嘴朝里屋努了努。母親站起來，把一縷頭發(fā)撩到耳根后，紅著臉瞟了屋角的爺一眼。爺是過來人，會了意，站起來抖抖衣衫說：屋里頭憋悶，我出去透透氣。

　　看著閃出門的爺，奶笑著罵：老東西，一點都不懂事。

　　三嬸旋過來，上下把母親打量了一遍，問：好久了？

　　母親低著頭小聲答：三個月吧！

　　點點頭，三嬸說：三個月的話，那就能摸出底細(xì)。說完把母親拉進(jìn)了里屋。

　　秦安順這才曉得三嬸來家的目的。

　　三嬸可不是凡人。據(jù)說有一晚夢見藥王菩薩，傳了她許多治病救人的本事，第二天翻身下床后，就成了儺村唯一的赤腳醫(yī)生。三嬸的絕招是摸子。啥叫摸子？儺村的媳婦們有了身孕，就會請來三嬸，兩手在肚子上跑上幾圈，就知道娃娃發(fā)育得好不好，胎位正不正，臍帶有沒有繞頸。

　　母親懷孕了。

　　沒多久，三嬸笑呵呵從里屋出來，撣撣衣角，對母親說：好得很，個子大，位置正。

　　“產(chǎn)期呢？”奶慌忙問。

　　“明年六月下旬吧！”

　　心里咯噔一下，秦安順明白了，自己在母親的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