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湖南作家網(wǎng) 時間 : 2025-06-25
分享到:
內(nèi)容簡介:
這是一部樸素而動人的作品。作品在地域?qū)徝烙^照的基礎(chǔ)上,輔之以深邃開闊的人生思考,橫處拓寬,縱處掘深,每一粒文字,都在標(biāo)記與這片土地深度對話的軌跡;每一個篇章,都在一次次確認(rèn)跨越時空的精神界碑。作品用多元的敘事文本,呈現(xiàn)出鄉(xiāng)土敘事內(nèi)在格局的普遍性、異質(zhì)性與鏡像映射,形成變革浪潮中鄉(xiāng)土精神的獨(dú)有內(nèi)核與文化價值的新形態(tài)。
《大地時辰》分為“驚蟄?平旦、芒種?隅中、白露?亭午、秋分?日稷、小雪?人定”五個小輯,致力于深耕地域文化,以“大地”這一空間概念為經(jīng),“時辰”這一時間概念為緯,敘寫這片土地上生生不已的人、事、物,呈現(xiàn)他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作品通過不斷抵近與融入這塊土壤,探尋生活與生命的繁雜命題。以置身其中的生活態(tài)度,以小見大,見微知著,探賾索隱鄉(xiāng)土生活和生命形態(tài)。通過沅江酉水流域這片土壤的回溯與深掘,呈現(xiàn)生活的原初、原在、原鄉(xiāng),以及必然會至的光芒。
作者簡介:
張遠(yuǎn)文,湖南沅陵馬底驛人,中學(xué)高級教師,文化學(xué)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教師作家分會常務(wù)理事、生態(tài)文學(xué)分會理事。著有《河流在人間》《醒著的靈魂》《馳騁疆場鍔未殘》等作品。
全書目錄:
驚蟄?平旦
半瓢月光 / 003
大地上的時辰 / 012
春上書山 / 022
北緯二十八度的草木碣灘 / 040
西辭東歸 / 056
只此沅陵 / 074
芒種?隅中
初來乍到 / 093
遍地經(jīng)緯 / 102
虛掩的板梁 / 117
柳子之野 / 126
垣上 / 132
江閣與草堂 / 140
隱秘的虎溪書院 / 145
龍興講寺的梵音 / 154
白露?亭午
兩河口印記 / 163
煙雨肖家橋 / 169
夢回明月山 / 178
搖動一棵樹 / 184
茶的遇 / 195
初醒的碼頭 / 200
與卓雅老師的零距離 / 204
秋分?日稷
左鄰右舍 / 211
樹下的嘮叨 / 228
望村 / 232
鄉(xiāng)居筆記 / 239
花翎橋記 / 256
老洞村記 / 259
新春歸鄉(xiāng)記 / 262
蓮花池記 / 264
中華書山賦 / 267
小雪?人定
如是我聞 / 273
丹書鐵券 / 291
遙遠(yuǎn)的下午 想起一個人 / 296
青,出于藍(lán) / 302
在路上,沾滿秋天的水分 / 311
五更驚覺家山夢 / 318
跋(張一沖) / 325
后記 / 332
精彩文摘:
半瓢月光(節(jié)選)
月光是個好東西,半夜三更灑在莊稼地里,不厚此,不薄彼,茂綠的蘿卜白菜不多沾一瓣,枯黃的紅薯藤也不少附一粒。月光,浮在樹梢、草葉上,也溶在屋瓦、籬笆中,隨著不屈不撓的雞鳴一聲,狗吠一陣,月白的光就跳脫脫的,沿了山坡,循了溪水,悄無聲息地顧盼有情。坡陡,它也陡;溪深,它也深。待溜進(jìn)屋檐、水缸、灶臺,早起的人們隨便舀起一瓢或是半瓢,水便有了光,光中有了水,或者說,水便是光,光就是水。天剛麻麻亮,各家灶臺的炊煙升起來,裊裊的,整個村子剎那間死寂寂地活了過來,許多逐一光明的事物,被無法定格的草鸮、鷂鷹,一翅一翅飛到很遠(yuǎn)。
村子活過來的時候,很快,沒有了月光,只有村子,低處不緊不慢的生機(jī),經(jīng)年如新??吹靡娮钤绲睦杳鳎ぷ硬萁o泥土上色,花朵為果實(shí)讓路, 一只瓢蟲趴在露水里擊壤而歌。沒有了月光的村子,灰撲撲的,整個輪廓有些漫不經(jīng)心,甚至是潦草。屋頂?shù)男∏嗤撸煊挠牡?,魚鱗般朦朧的光,從屋檐上早早滑下來,如同一只薛定諤的貓,將生死有無疊加在前庭后院的雞鳴狗吠中。水缸里,先前蕩漾成碎銀子似的月光,也隨了灶臺燃燒的柴火,畢畢剝剝隱了身形。日升月落,天邊,略顯羞赧的太陽光,在云層罅隙里遮遮掩掩,先是一抹嫣紅、粉紅,然后是一線橘紅、杏紅,而后成了簇簇的朱紅、棗紅,不過一袋煙工夫,漫天的霞光迸射出來, 籠了整個村子,疏疏離離的屋舍,瞬間有了蓬蓽生輝的氣息。阡陌田疇,丘垅墟曲,雞鴨斜了翅膀,牛羊晃開步子,男人扛著犁耙,女人背上背簍,鳥雀音聲相和,草木高下相傾,頗有點(diǎn)陶潛“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的歸園田居景象。
磕磕絆絆的日子過得久了,常年生活在村子里的人們,并不覺得月色、晨光有什么稀奇、好看。他們低下頭來,需要盤算的是“清明前后,種瓜種豆”,“清明谷雨兩相連,浸種耕田莫遲延”……大清早起來,男人首先得到溪邊井旁,挑著一擔(dān)擔(dān)月色回家,將沉浸了一整夜的新鮮的水,挑滿水缸。女人們則拿了棒槌,在溪邊,起起落落地?fù)v洗頭天晚上換下來的衣物,彼此匆匆忙忙、撲腳翻天。然后是,男人劈柴,女人燒火,急切切做飯,紅薯米、南瓜湯,一陣稀里嘩啦碗筷亂響。男人一仰脖子,碗底朝天,又意猶未盡,長舌順勢舔了舔轉(zhuǎn)動的碗沿,咂巴咂巴雙唇,伸出青筋突露的手,下意識抹抹嘴,一頓囫圇吞棗的早餐,算是迅雷不及掩耳地完成。女人往往會小心端了碗,并不上桌坐,只是站在一旁,低頭癟了癟嘴,略顯斯文地吞咽,不管飽與未飽,待男人的碗筷一落桌,便默默弓身收拾,一瓢水落入灶鍋,順手操起絲瓜瓤,窸窸窣窣凈了碗筷,一雙濕手抹了抹了耳邊鬢發(fā),抖一抖繡有并蒂蓮花樣的衣襟,旋即回轉(zhuǎn)身,鐮刀鋤頭在手,隨了男人上山下坡,一前一后,雙雙致力于田間地頭的事事物物,風(fēng)來雨往,該當(dāng)如何,便是如何。日子晴過了頭,蓄不下秧田水,一時興起,還會一起扯了嗓子,高腔高調(diào)地罵朝天娘。若是“立春打了霜”,就擔(dān)心“當(dāng)春會爛秧”,雖說春雨貴如油,然而雨水太多,田間地頭卻容易漬濕板結(jié),莊稼免不了會葉黃根爛,穰穰滿家的期許,自然而然要大打折扣,偶爾也會跺腳跳罵“斬千刀,砍腦殼” 的。然而, 跳歸跳,罵歸罵,人不哄地皮,地不哄肚皮,該土、肥、水、種,還得土、肥、水、種,該密、保、管、工,還得密、保、管、工,起溝、薅草、松土、施肥,樣樣少不了,回了家,還得想方設(shè)法弄一小塊豬肉,方方正正切了,虔心煮熟,插上筷子,置于碗中米飯之上,恭恭敬敬的,燒了香紙,潑了酒,作揖磕頭,敬神龕上的先祖,拜當(dāng)方的土地菩薩,祈盼歲稔年豐,土能生萬物,地可發(fā)千祥,一年四季,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六畜興旺。
村里的人們,大抵不會過多在意司空見慣的月光,這并不顯得有什么蹊蹺,相較于白天里的日頭,莊稼所需的雨水,月光的有與無,多與少,跟米桶里的米、水缸里的水,畢竟沒有多大關(guān)系。小孩子卻不一樣,月光下,曬谷坪里打陀螺、滾鐵環(huán)、飛紙板,草樹垛中捉迷藏、摔跤、跳馬、撞拐子,嬉鬧得不亦樂乎,更為刺激的是,野天野地里,三五成群,低頭貓腰,膽戰(zhàn)心驚:偷地里的紅薯、花生、甜高粱稈子,樹上的桃李酸杏、橘柚紅柿、青棗板栗,若是沒人發(fā)現(xiàn),便雄赳赳、氣昂昂地大唱特唱:“月亮粑粑,天上歇哈, 隨便一口,胖個娃娃。 ” 若是不幸被發(fā)現(xiàn),則如驚弓之鳥,四下作鳥獸散,待灰頭土臉回了家,免不了會挨上大人一餐罵,或是一頓揍,只是,第二天彼此齜牙咧嘴的,往往又會忘乎所以,故伎重演。
《大地時辰》跋
有關(guān)父親的時辰
張一沖
大端午,扒龍船時,我回了趟老家。父親蜷縮在雜亂的書房里,正埋頭寫他的《大地時辰》。見我回來,父親立起身,說,你回來得剛好,這部散文集的跋,就交由你這個典型的理工男來拉扯幾句。
我一時有些惶恐,惴惴然,卻又不便推辭。心想,難不成父親當(dāng)年要我做“理工科中文科最好的”,現(xiàn)在莫不是到了考核檢驗(yàn)的時候?大約,簡直,一定是這樣子的。
父親的文章,我倒是看過不少,準(zhǔn)確地說,我常常是他文章的第一讀者。因?yàn)椋f過,他的許多文章是寫給我看的,以便讓我能了解自己的父輩,以及他曾經(jīng)所處的那個時代,讓我知曉,彼時彼刻,他是怎樣看、怎樣想的。他常常會將寫出的初稿,第一時間發(fā)給我,要我看看,是個什么感覺。他不在乎別人的評價,只在乎我的感覺。說句實(shí)在的,父親并不十分熱愛文學(xué),讀書時,他最拿手的倒是數(shù)理化,語文成績向來不好。只是后來,在村小教書,無可奈何,只能參加漢語言文學(xué)自學(xué)考試,憑著毅力與堅(jiān)持,先后完成了專科與本科學(xué)業(yè),累積了厚實(shí)的功底。再后來,做電視,寫電視專題片,竟然在全省全國拿了不少的獎。
父親,在他那個年代,算是個一往無前的自強(qiáng)不息者。做教師,從村小老師做到中學(xué)校長;做電視,從普通記者做到電視臺負(fù)責(zé)人;做教研,從基層教研員做到全省基礎(chǔ)教育數(shù)字化項(xiàng)目評審入庫專家。他在很年輕的時候,便被評為副高職稱,對教育有著近乎本能的熱愛。寫作,于父親而言,只能算是本職工作之外的偶爾為之。然而,即便是這樣的偶爾為之,卻也“為”得獨(dú)具一格,不淺薄、不庸俗,行云流水,雅韻盎然,既煙火日常,又灑脫深邃,洋溢著生活的靜水流深與生命的昂揚(yáng)奔騰。
大約是四年前,小雪過后,天冷得十分刻薄。爺爺病重,父親心情雜亂而沉重。我回來陪護(hù)爺爺,心情同樣雜亂而沉重。想到親人故舊的離去,一場場葬禮上,有人哭。有人因?yàn)樯磉咓寮娜丝蘖?,便也跟著哭。也有人不名悲傷,猶疑著是否該哭。人就是這樣,以己哭為始,以他人泣作結(jié)。
后來,我想想,自己記憶最深刻的是外公的葬禮。事實(shí)上,我也只正式參加過那一次。老家的風(fēng)俗是人死之后要守七天的夜,老人壽終是白喜事,按風(fēng)俗,靈棚里座席鱗次鋪開,羊頭豬肉,霧氣繚繞。鄉(xiāng)村專治喪事的樂隊(duì)鑼拔齊鳴,伴著斗破蒼穹的鞭炮聲,蜜糖引蟻般招來一波波鄉(xiāng)黨前來吊喪,人來人往,不可斷絕。
頭七那天,我去見外公最后一面。因?yàn)槟隁q尚小,向來是沒人牽制的小孩,坐在三舅家的門檻上翻一本陳年老書,不用被派去端茶倒水,打煙唱喝,很是幸運(yùn)。偶爾瞥一眼堂屋門前滿地的鞭炮碎屑,和酬酢正酣的賓客,嗅到空氣里緩緩流動著的食物氣息,像是冬天里的油脂,一點(diǎn)點(diǎn)凝住。家人一直忙東忙西,不得休憩,直至夜幕降臨,人聲漸闃。好像是為了延續(xù)白晝的車馬喧闐,余下的人三五成群湊上幾桌麻將,賭點(diǎn)小錢盡興。靈棚上拉起的簡易燈下,飛蛾撲轉(zhuǎn),人影昏黃不定。
我,幾乎是要睡去了,可不覺又望了一眼堂屋。外公就躺在那里,他聽不到外面的許多熱鬧,更做不了許多熱鬧的事。葬禮上的人氣,是為了讓人離開的時候不顯寂寞嗎?我以為,活著的人才會覺得乏味,這正應(yīng)了伊壁鳩魯?shù)脑?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
入夜臨近十點(diǎn),眾人要圍著棺槨轉(zhuǎn)經(jīng),負(fù)責(zé)超度的巫師發(fā)了一條紅綢子讓我們擎著,隨著他念的莫名的咒走動起來,不知走了多久方才停下。旁人叮囑我別哭,可是我并沒有哭的想法,只是想到外公再也聽不到我給他講羅通掃北、薛仁貴征東了,忽而有點(diǎn)悵然。轉(zhuǎn)完經(jīng)后,我去神龕前同兄弟們一起跪著,磕了幾個頭,默神了一會兒,回到房間沉沉睡去。外面的一切,就此與我無關(guān)。
我雖從小怕死,怕死以后吃不到麻辣燙,看不了動畫片,連三國群英傳都玩不了,但爸媽告訴我人有魂靈,即使絕塵而去,若有敬畏之心,魂靈便不會消散。能在很小的時候,了解到逝者因生者得以繼續(xù)存在的道理,至今我仍感激。正應(yīng)了歲月神偷里的那句“人總得信點(diǎn)什么”。是的,不管信的是什么,同命運(yùn)相搏,脆弱一方的人總能拿出些許憑借,以此應(yīng)對這蕪雜紛繁的世界。
古人云: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別離分兩種,暫離之態(tài),永訣之情。暫離之態(tài),如送杜少府之任蜀州的摯友,如曉風(fēng)殘?jiān)?,此去?jīng)年的戀人。永訣之情,則似巫山滄海,明月松岡。我是未經(jīng)歷過大喜大悲的人,從來過著最平常的日子,家人大多安好,彼此相安無事。朋友有聚有散,聚時開心,離時不以為意。而父親可謂見慣生死,故舊至親的生離死別,他都經(jīng)歷過。止庵在惜別中寫道:逝者未必是最不幸的。那么從某些角度來說,有時候,他甚至是不幸的主要承擔(dān)者。旁人悲戚時,父親常在為各種后事忙碌,無言的他顯得鎮(zhèn)定自若,可能這是男人應(yīng)有的表現(xiàn)。然而我明白,他從來都不曾看透生死,臉上一副堅(jiān)不可摧的樣子,骨子里卻是個感時易傷的人。老媽也一樣。我經(jīng)常感到這世界還不壞,至少還沒壞透,全因了與他們生活過一段時間的緣故。
臨近歲末,已經(jīng)發(fā)生的一些事情卻不好,有長輩的離開,也有好友家中突發(fā)的變故。我看見有人泣不成聲的樣子,知道有東西在他們心里飛速坍塌,也有東西如泉涌般釋放。紐約特魯多醫(yī)生的墓志銘里說:有時治愈,常常幫助,總是安慰。作為局外人,我常常選擇坐在一旁,陪伴他們度過那些時刻,我知道要度過那些時刻不容易,與其故作堅(jiān)強(qiáng),倒不如痛痛快快哭一場。
畢竟,時間可以用來消弭悲傷。畢竟,人時已盡,人世很長。
之所以說這么多題外的話,我只是感覺,天地人倫,事事物物,得失榮枯,生死輪回,這大抵就是時辰,是外公的時辰,是父親的時辰,也是我的時辰,是大地的時辰,也是萬事萬物的時辰。
過了天命之年,父親活得慈柔而寡言。頭發(fā)少了許多,鬢角白了許多。我看著父親,心里突然有些酸楚,想起十多年前日記本里曾寫過的《舍不得他老》:
舍不得他老,應(yīng)該不算是良心發(fā)現(xiàn),父親總在翻舊照片時,夸贊自個兒年青時的樣子好俊俏,真真可以晃暈了丫頭的眼。我出了奇的,不頂他,不像平常那樣開句無傷大雅的玩笑,諷刺一下中年人的消極心態(tài)。理由是,老照片上弱冠之年的他,的確長得一副劍眉星目,瘦削的臉上雖尚有幾分幼拙,但止不住的英氣從電腦硬盤里呼之欲出。他喜歡梅爾·吉布森時,我要說自己也是那位的粉,他便傻呵呵地在臉上綻一朵笑,而英雄遲暮,美人褪顏的事多少讓人悵惘,沒人會喜歡老了的史泰龍吧,但我永遠(yuǎn)例外。
由于年代久遠(yuǎn),那時候的人,到現(xiàn)在不會剩下幾張年青時的照片,當(dāng)然,也可能原本就沒照過幾張,和現(xiàn)在滿大街自拍比較,這也是他常說的在那個“摩登年代”里的遺憾之一。
父親十八歲開始掙錢養(yǎng)家,在一個僻遠(yuǎn)的鄉(xiāng)村村小里教書。雖然那時教師資源緊張,但這種類似于支教的際遇,在他那屆的師范畢業(yè)生里卻是獨(dú)一份,他曾三分正經(jīng)、七分玩世不恭地打趣說,如果不是熱愛生活的人,僅僅從生存出發(fā),那是份相當(dāng)沒有希望的工作。
多年以后,他寫了兩本集子,叫做《醒著的靈魂》《河流在人間》,里面很多的故事,是那段艱苦寡淡,然而寂然無畏的教書匠生涯的剪影。我可以像聽“說岳”一般聽完他的有關(guān)河流人間、簡上遷陵、瓦鄉(xiāng)人家、鄉(xiāng)居筆記的傳奇,對我而言,這與他集子的讀者,談?wù)摰娜松饬x抑或是90后所受的貧苦教育無關(guān),事關(guān)他的青春,他已經(jīng)逝去的年華。我也不是他最惟一的讀者,畢竟不全是,他有恩于我,是養(yǎng)育之恩,我時常感念他的青春,不是為了同他一起緬懷過去,只是為了提醒自己,我是他青春的延續(xù),要對得起他曾經(jīng)一臉的帥氣。
我舍不得他老。說他老了麻煩多多,還得人伺候,自己要是還有自卑心理,那得多可憐。心理陰暗的時候,真會這么想。忘了自己是怎么活到現(xiàn)在的,以為無所不知就挺像個人的。
他毋庸置疑地正在老去,我安慰說,只是年紀(jì)大了,不是老了。可是,人不能違背自然規(guī)律,我能看到一些病痛在他身上初現(xiàn)端倪,我也早能預(yù)想到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動也不能動,像歌里唱的“我要抱著你”的情形。
現(xiàn)在的他,雖已過天命之年,時不時的,仍和我嘻嘻哈哈,稱兄道弟,干著很多的事,為當(dāng)下的教育擔(dān)憂,甚至憤世疾俗,有時還想回到講臺上課,呼吁教育要回歸常識與本質(zhì)。我也不知道他,過得是叫充實(shí),還是疲累。曾經(jīng)多少次想,他大概不了解我,從來也沒想過我是否了解他。了解嗎,真的未必。他大概算是個有理想、有抱負(fù)的人,別人評價他眾口一辭,說他不混日子。如果是裝的,那五十多年的演技還真不是蓋的,我只知道他愛好攝影,喜歡拍盛開的花卉,每年冬天都會耐心地等待下雪,拍一拍積雪的老房子,或找個好視角取個縱深拍個遠(yuǎn)景,那都是極好的。為了生存,為了抱負(fù),他一直在努力生活。
讀大學(xué)及參加工作后,我和他在一起的時間少了很多,常見面第一句話是對他抽煙的警告,他說不能管得這么緊。幽幽的,我不置可否。
他向來理解別人,我也學(xué)著去理解他。
我和他之間從來就沒什么好說的,我不想他老去,他則期望我長大,是汪曾祺說的多年父子成兄弟嗎?我不記得了。
只是希望他開心、健康,哪怕有時候騙騙他——因?yàn)槲艺娴牟皇敲窢枴ぜ忌姆邸?/p>
大凡被生活精打細(xì)磨過的人,沒有不被驅(qū)趕著奮勇向前的。從“驚蟄?平旦、芒種?隅中、白露?亭午、秋分?日稷、小雪?人定”五個小輯中,我看到父親正俯下身來,和一簇簇曠野的草莖交換名姓,把腳下方寸皸裂的泥巴擰成自己的疆域,收容無依無靠的清風(fēng)白云,把每個細(xì)小的瞬間都當(dāng)成浩大的遺址,讓午后的陽光,把一個個生命改變成一種種命運(yùn)。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確,沒有一種不幸可與失掉時間相比的了。即便,既像詩篇又象哲學(xué)的日子越來越少,然而父親的骨頭,總是最硬的,他不會將窮困看做人生的羞恥,而是會認(rèn)為這是上天所能賜予他的最慷慨的獎賞。他一路走著、晃著,看透諸多表象,不斷深入另一種迷霧籠罩的存在,直搗時光深處的精髓要義,哪怕沒有一個人同行,沒有一個人喝彩,他也愿意在一個人的深淵里,用一個人的張燈結(jié)彩,去努力發(fā)現(xiàn)人、事、物的美好,哪怕在時間之外,歷史之外。
黑格爾曾說:“密涅瓦的貓頭鷹要等黃昏到來時才起飛?!比绻粋€人想知道其中的奧妙,那么,就請讀一讀《大地時辰》,因?yàn)椋俦拔⒌墓穷^里也有山河故人,他書寫了他們,他們也將他書寫。每一行文字里,都有家門前寂靜的夜,夜里有時光的荒煙蔓草,有渺小熾熱的生命,有一切皆有可能的期許。我看時,常常如一首詩所言:我不得不有意抬高視線,因?yàn)椋遗乱坏皖^,眼淚就會流了出來。
存在就是被感知。驚喜之后,還是驚喜。
看看,想想,這竟是幾多好的事情。
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 | 版權(quán)所有 : 湘ICP備05001310號
Copyright ? 2005 - 2012 Frguo. All Rights Reserved